“哦。”
“当然他们并不有钱……他们很穷。就像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其他爱尔兰人一样。”
谈到自己的家庭,卡洛琳的回忆被带回了她幼时住的那间公寓——它的状况比她现在住的地方还要糟糕,常年漏风的窗户,彻夜滴水的水管,四处乱窜的老鼠蟑螂,无一不在展示着它令人悲哀的破败。它在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颤抖,就如同那时还是个孩子的卡洛琳。
尽管卡洛琳羞于承认,但她有时候仍然会梦到这个构成了童年回忆的地方。她并不想如此。
“我的父母原本并不希望我出生。”卡洛琳说。
事实上,卡洛琳生物学上的父母就是因为母亲意外怀上了她才结婚的。可想而知,她的诞生并没有受到祝福。她的父亲举止粗俗,没有多少文化的他只能靠着四处打零工来勉强养活一家人。母亲脾气比父亲还要暴躁,在卡洛琳的记忆中,家里总是一片狼藉,因为父母中的一方总是能在任何时候惹怒另外一方,导致两人大打出手。对她,他们也从来没有好脸色。
谈到这里的时候,卡洛琳补充了一句:“刚才我看到一个妈妈牵着她的女儿去买爆米花,她们看起来很快乐。那个女儿看着可能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哎,说出来也不怕丢人,我那一刻真的好羡慕她。如果当年爸爸妈妈能够像这样对我哪怕一次呢……”
卡洛琳七岁那年她的母亲生了龙凤胎,不得已也从家庭妇女变成了波士顿千千万万个纺织女工之一,把照顾弟弟妹妹的任务交给了卡洛琳。但悲剧很快就发生了。
弟弟妹妹两岁时,卡洛琳带他们下楼去玩,只是稍微一个转头的功夫,她的妹妹就掉到了池塘里,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我妹妹这么一死,爸爸妈妈对我就更糟糕了。”卡洛琳抬眼看着天空。
本来父母对她顶多只是忽视不在意,妹妹的死仿佛点燃了他们体内的炸弹,他们开始不分场合地对卡洛琳辱骂,殴打,怪罪她没照顾好妹妹。而在同一年的冬天,卡洛琳的弟弟也没能逃过死神的魔爪——他病了,家里却拿不出治病的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从此,卡洛琳的生活彻底变成了一片黑暗。父母不再吵架,取而代之的是对她打骂交加,只要二人之间稍有冲突,她就逃不过一顿打。她不记得自己被抓着头发扇巴掌,被狠狠摔在地上磕破脑袋多少次,乃至让她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不落下残疾是多么幸运。直到后来卡洛琳长大,懂得还手了,他们才稍微收敛,但与她的关系没有半分改善。死去的弟弟妹妹变成一堵墙,隔断了她和父母和解的可能性。
卡洛琳十六岁生日前夕,她的父亲死于一场不幸的交通事故。
父亲的辞世成了卡洛琳和母亲断绝关系的导火索。那一天,卡洛琳的母亲指着她的鼻子,用无数不带重复的脏话骂她,说她是撒旦转世,害死了小女儿和儿子和丈夫,要她快点去死,把他们的命还回来。卡洛琳终于受够了,什么也不带直接离家出走,并在那一刻发誓要靠自己活下去,就算乞讨,就算做再低贱的工作也不会回去那间她长大的小破屋里。
“……所以你就去了酒吧跳舞?”
“嗯,是啊。”卡洛琳随意地踢开脚边的石子,喃喃道,“我这种没读过书的人,也只能做这些了。做了三年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再见过我妈妈。”
“你想她吗?”
“老实说,不太想。只是我偶尔还是会梦到我的弟弟妹妹。他们走的时候都还没到三岁……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在那个下午,我没有被树上开的花吸引而转过头去的话,我的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掉到池塘里了。”
卡洛琳神情迷茫,回忆着过去。她对弟弟妹妹自然没有恨意,只是心里始终有一种十分别扭的感觉,对她的父母,还有弟妹。她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形容它。
伊迪丝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不是你的错。”
卡洛琳顿住,猛地回头,只见伊迪丝神情认真,对她道:“你……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本来就不应该由你去照顾他们。”
“但如果我不去的话……如果妈妈留下来照顾他们,我们家就养不起那么多人了。”卡洛琳辩解。
“那也不是你的责任。孩子不是你生的。”伊迪丝难得话多了起来,“如果你父母真的养不起,那首先他们就不该生那么多。那时候你才七岁,本来是该去上学的。”
卡洛琳表情苦涩。“我没上过学。”
“我知道。”伊迪丝似乎轻声叹了口气,“1924年颁布的日内瓦儿童权利宣言里已经说了,小孩子的温饱,健康,乃至接受教育的权利……都是必须要获得保障的。所以你没读过书,你的弟弟妹妹的死,归根结底,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啊。”
伊迪丝这话让卡洛琳愣住。她感觉伊迪丝说出了她一直以来的那种古怪感,尽管她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日内瓦宣言,但这不影响她对伊迪丝的话产生出一种共鸣。
所以她这么多年都在因为一件本来就不应该由她来做的事被指责。
虽说感到有点委屈,然而卡洛琳却在此时松了口气。她对伊迪丝笑了笑,“你说出了我的想法……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了。这一切根本就不该是我的问题。”
“可以这么说吧。”
卡洛琳感觉前所未有地畅快。她在酒吧工作的这几年,从未跟任何人谈起过自己的经历,唯有在伊迪丝面前,她才忍不住将自己的事一吐为快。这在以前的她看来是难以想象的事——仅仅打过几次交道,她就愿意对此人把那些隐藏在心底的回忆全盘托出。而伊迪丝三言两语指出了症结,将她这些年挥之不去的不适感扫除,果然没看错这个人。
她忍不住嘴角上扬。而伊迪丝扫了她一眼,奇怪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的朋友。”卡洛琳的脚步都不自主地变得轻快,“只是觉得好像突然间明白了很多事,多谢你。”
“谢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汽车排出的尘烟逐渐散去,阳光照在水泥地上,颇有一种雨过天晴后的清新感。卡洛琳拉住伊迪丝的手,笑盈盈地往前迈开脚步。“好啦,我们快走吧,今天蔬果店应该有特价蔬菜!你也买一点,整天吃罐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走慢点……”伊迪丝无奈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