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知他生活十分清贫,家中有一身染沉疴的母亲需要用很多药吊着命,他不仅要寒窗苦读,还要挣钱养家为母亲治病,所以他下地耕种,帮人写书信,在码头上帮人搬东西……只要能挣钱,似乎不论是重活还是苦活他都会去做。
她想象不到一个斯文儒雅的放下读书人的身段为五斗米折腰的样子,再后来,红袖又去到他干活的那个码头,站在远远的地方,她看到他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袍子,衣袖半挽,肩上扛着一大包重物,他身形单薄秀雅,容貌俊美无俦,在一群光着膀子的粗糙大汉中显得尤为瞩目,又格格不入,但她在他眼中看不到不满和抱怨,休息用膳时,他与那些大汉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看得出来,他丝毫不以做这种活计为耻,红袖内心不由浮起深刻的感触,麒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他才华横溢,又吃得了苦,放得下身段,就算在艰苦的环境中,他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朗月春风的模样,这样的人将来怎么可能不出人头地?
就在那一刻,红袖有过跟随他的冲动,但那不过是刹那间的念头,很快她就恢复了理智,她信他会出人头地,但那要等到何时?会不会等个几十年?到了那时,她已变得人老珠黄,不再年轻风情,因为容貌和身体在先前日日夜夜的操劳中磋磨得枯败不堪,再多的钱,再昂贵的胭脂水粉都无法让她变得年轻,而他飞黄腾达,风光无限,会有一堆女人争着到他得身边,到了那时,他会不会丢弃她这糟糠之妻,去找一位招门当户对,年轻貌美的妻子?
说到底,那一夜的事是在药物的刺激下发生的,两人皆被算计,并非因为情投意合才有了那一夜的荒唐,她们只是陌生的一对男女,他们之间没有爱,也没有信任,她没办法将自己的人生作为赌注,全部都压在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上,所以她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红袖要的热水送了上来,听闻动静,她的神思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回到现实。
红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清楚的记得关于他的事情,或许因为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又或许这个人太过出类拔萃,又或者因为两人共同有了一个孩子,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一切非关情爱。
她站起身,望着外头漆黑的夜色片刻,才转身去了浴室。
***
楚府。
二福正打着盹儿,听到敲门声,登时吓醒,慌忙跑去打开门,当看到是上次来找大人的年轻女子时,他登时有些头疼,有些怀疑她痴恋他们大人,求而不得变得疯疯颠颠的,“姑娘你么又来了?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们大人不认识你。”他内心感到有些可惜,好端端一个姑娘,又生得这般貌美,怎么就疯了呢?
二福正要关上门,却被红袖纤手一拍门板拦住了。
红袖哪里知晓自己在人家眼里已经成了疯子,她温婉一笑,“这位小兄弟,我不是来寻楚相公,我是来寻你们小郎君的,他今天不是下学归来么?我与他约定今日来看他,你只要进去告知他一声,他便知晓了。”
不得了,她竟然还打探到小郎君的下学时间,她不会一直守在这附近窥伺着大人和小郎君吧?“姑娘,我们小郎君还没下学,你还是走吧,我们大人不允许小郎君随意面见陌生人。”就算楚怀瑜在,他也不敢去通传啊,她上次不也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大人的故人,结果大人根本不认识他。
红袖不相信他的话,她已从张院使那里打听到楚怀瑜的下学时间,按理说这会儿她已经回到家了,她不禁怀疑楚云容是不是嘱咐过他不许让她进门,念头一起,她心中忽然冒起火气,
“你们大人在府中?”
她的马脚总算露了出来,绕来绕去就是为了大人,二福摇了摇头,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他语重心长地劝道:“姑娘,我劝你痴心妄想了,你再费尽心思,我们大人也不会喜欢你的,以姑娘这番容貌,哪里嫁不到一个好郎君,你就别再缠着我们大人了,走吧。”说到最后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便朝着她摆了摆手,做了个驱赶的姿势。
红袖气笑了,什么,她痴心妄想?她纠缠楚云容?她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以守门童子奚落说教一番,正不知道如何回他的话之际,突然余光瞥见楚云容的马车停在大门口,他正从马车内徐徐走下,她冷笑一声,睨了二福一眼后,扭着纤腰,大摇大摆地向楚云容走去。
未走到他面前,就被鹤飞拦住,红袖沉下面容,内心已然断定,是楚云容嘱咐守门童子不放她进去,一股突如其来的恼火令她不想再和装作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的无趣游戏,她忽然粲然一笑,媚声媚气道:“大人,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么?还是忘了那一晚在佛堂里……”红袖故意停顿了下,留了一点余地。
她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楚云容并未动怒,依旧维持着优雅的仪态,唇角含着淡淡的浅笑,“红袖姑娘难道忘了先前我提醒过你的,以后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之前先斟酌一下?”
红袖也虚与委蛇地娇笑起来,“大人说得对,我以后会斟酌一二的,那么我现在能进去了么?”
楚云容示意了眼鹤飞,鹤飞当即闪到一旁,不再阻挡红袖,内心却疑窦丛生,大人和这女人在佛堂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明明一直跟随在大人左右,怎么不记得大人何时去了佛堂?难道大人曾偷偷瞒着众人去佛堂和她私会?鹤飞感到不可置信。
守门的二福也无比疑惑,那姑娘不是叫桃花么?怎么又改叫红袖了?
红袖跟在楚云容的身后,他一语不发地往前走,挺拔修长的背影隐隐给人一股清冷疏离,不可接近的气息,难道是她的心理作用?
楚云容带她来到了他的书房,待她踏进门后,他关上门,甚至将屋门闩上,红袖睇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诧异,他不担心她会对他怎么样了?红袖唇角勾起微笑,好奇地打量了眼他的书房,然后摇了摇头,这书房和他一样,处处透着雅,不是她喜欢的风格。
“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如何?”
身后传来楚云容稍显低沉的声音,红袖回头看向他,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眸此刻有如月夜下的寒潭,幽邃无际,令人捉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思,红袖身体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但很快又恢复如初,她想了想,她没什么把柄在他身上,他总不能用权势来压人,怎么说她也是孩子的亲生母亲,红袖心下当即没了忌惮,“大人这是要准备报复我上次那一吻?”红袖慵懒地倚着书案,轻佻地笑着,“还是大人又想把我弄进牢中,但是以什么理由?我现在可是良民。”
楚云容早料到她会是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他轻摇了摇头,眸中的冷色敛去,只剩下些许无奈,“你用十两银子贿赂了张院使,让他帮你弄了手书。”他淡淡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女人从来都只想着用钱解决事情。
红袖没想到他连这事都知道了,顿时激动地站起来,柳眉倒竖,咬牙切齿道:“你不会因为这十两银子又要送我入监狱吧?这也……太可恨了。”言罢又觉自己反应过激,默默地靠了回去,神情有些尴尬,心中暗暗后悔,到底是和他有过孩子的关系,在他面前,她时不时地就会变得有恃无恐,没了与人打交道时的谨言慎行。
楚云容看着她突然激动又突然安静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便不觉微笑了下,“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红袖觉得他这微笑与往日颇有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她怔了下,才恢复了淡定,扬眉一笑,“我何时贿赂张院使了?我只是请他帮我补一张手书,又觉得麻烦他不好,才给了他一点银子让他买酒喝,这根本不是贿赂。”
楚云容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并没打算送她进监狱,对待这个为他生过孩子的女人,他到底有着对待他人不曾有的仁慈,但他不会纵容她,“手书你不必想了。”他语气平静且从容,“十年,这十年你都没想过看他一眼,现在再找上门来,不觉得迟了么?”
自重逢后,两人这还是第一次以孩子父母的身份对峙,红袖脸上的轻浮之态尽去,她不动声色地端正了身姿,回望着他,“你是在怨我?”
楚云容淡然一笑,难道他不该怨么?当初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告诉她他会负责,她说不需要,她从未告诉他怀了他的孩子,直到孩子生下来,便将他直接丢在他家门口,告诉他孩子是他的,让他来抚养,丝毫不顾及那只是三个月,还未断奶的孩子。
在最初的时候,楚云容对她是有过怨言,但时过境迁,看着渐渐长大,和他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儿子,楚云容对她已经再没什么怨言,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不应该再出现在他和孩子面前的人,他定定看着红袖,眼里没有情感,只有风轻云淡的无谓,“既然这十年你从未出现过,那么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小郎他已经不再需要母亲。”
红袖心中微觉苦涩,在这事上她无法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不管你相不相信,当初我也不想丢下他的,我是想着以我的身份,他跟着你总比跟着我好。就算我想亲自抚养他,院主也不会同意,我从十岁就去了海棠院,院主一直说她在我身上使了多少钱,要我把钱给她挣回来,在海棠院那几年我挣得所有钱全都到了她的囊中,一分不剩,又如何能抚养孩子?院主眼里只有钱,更不可能替我抚养这孩子。当初为了保住小郎,顺利生下他,我没少在她面前做小伏低,苦苦哀求,也没少挨她打。”说完一滴泪缓缓滑过她的脸颊。
她睁着泪眼婆娑的眼看向楚云容,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从容不迫的目光隐隐在思索着什么,大概是在猜测,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吧?
她的话全真,只是情绪半真半假,毕竟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再多的苦提起来都不足以让她失控,连掉下来的滴泪也只有几分真情,其余几分只为博他同情。
“当初我也不知道会怀上他,等发现的时候,已经三月有余,母子连心,我舍不得打掉他……”这句话也只是半真,她没说的是她也不敢打掉他,因为她听说会造孽,而且一不小心会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直到生下孩子后,他第一次对她笑,她才真正有母子连心的感觉。
想到儿子还在襁褓中的可爱模样,红袖的心忽然变得柔软,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眼睛有些酸涩起来,“得知自己怀了孩子后,我有想过去找你,可是找你又有何用?你一个穷书生哪有钱替我赎身啊,更何况你还有一个病重的母亲需要钱治病。”
楚云容本想说她不曾来找他,又如何知道没有办法,但转念一想,两人当时并不认识,她不信任他也无可厚非,便没有出声。
“孩子生下之后,我真的不想把他丢给你,他是我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舍得啊……可是院主逼得紧,她威胁我再不把他送出去,她就要淹死他,我逼不得已只能忍痛把他放在了你家门口,扔下他的时候我的心在滴血,为什么老天如此残忍,让我生下他,却只给我和他三个月的母子缘分……”红袖本来是想博取他的同情,但当初狠下将儿子丢下,他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依旧历历在目,让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啪嗒啪嗒流下来,她想要拿出帕子擦眼泪,却发现没带帕子,她边哭边吸鼻子,想要控制情绪,却发现控制不了,眼前突然递来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也不知怎的,眼里又开始冒酸,她想也没想,便靠了过去,将额头抵在楚云容的胸膛上。
“借你胸膛一靠。”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很难看,不想被他看见,加上想趁他心软之际,拉近彼此的关系,接下来好让他同意自己看儿子,红袖唇角浮起抹自嘲,就算是情绪失控之时她也不忘记算计一下他。
因为太过突然,楚云容目光微凝,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推开他,但听到她低低啜泣的声音之后,他滞在半空的手最终只是轻轻地落在她的背上,然后温柔地拍了拍她。
这种无声的安抚比话语来得更有力量,她的心情竟逐渐平复下来。或许他真是个温柔体贴,值得托付的好男人,若是当年她再了解他一些,或许会愿意与他一同去面对这事吧,红袖忽然心生些许遗憾。
“这十年来我不是没想过去看小郎,可是我担心见了小郎后会舍不得,后来身上有了一点钱,我也想过去找你们,但得到消息是,你中了探花郎,我想你们父子已经不需要我,我也不想出现在你面前,惹得你嫌弃,直到那孙铸文找上门要我算计你,我哪里肯做这种事?可他用权势逼得我不得不妥协。我发誓我说得这些都是真话,要是有一句是假话就天打雷劈。我要真有什么不好的企图,早些时候就来了,又何必等到这个时候,我就是看到小郎之后,就放不下了,或许这就是母子连心吧……”
红袖话音刚落,“砰”的一声门被人推开,惊得她忙将头从楚云容胸膛上移开,当看到来人竟是楚怀瑜时,她眸中浮起惊愕之色。而楚云容看到自己的儿子突然出现,修眉不禁皱了下,眸中透出抹凝重之色。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