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喜欢思考的孩子,有时候容易固执,我像她一样大的时候也这样,”中年人顾影自怜地摇头,摇得像钟摆。钟摆突然停止,人开始微笑,嘴角上扬,干涸的颜料像裂谷,笑着笑着又陷入哀然,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朋友叽里呱啦,“我二十来岁就流亡到巴黎,流亡,只带着一个躯体去到其他国土的流亡。我刚开始在巴黎只会一些法语,真是见鬼,什么都没有,就记住了这几个破词,你好、谢谢你、埃菲尔铁塔、超现实主义。我跟她说我的经历,她安静得周围只有青蛙在叫,她欣赏我是个臭搞艺术的,可是我他妈的已经心碎得要死。革命和战争之后我从巴黎来到伦敦,慢慢有人赏识我的画,但是我再也忍受不了我自己,吞下五十粒安眠药自杀,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个鸟不拉屎的故乡,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她肯定不知道,因为我也忘了。”
陈隽听他语无伦次,喋喋不休,并不十分意外地解开他的秘密:“俄国人。”
“该死的,你这臭小子,”中年人腾出一只手拿画笔戳后脑勺的瘙痒,他满不在乎,额头的肌肤像放久的萝卜皮,“我现在是屎人。”
陈隽笑了笑,看向圣母玛利亚雕塑,问:“她说了什么。”
中年人跟随他的目光,明白他所说的人和问题,“她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因为她当时根本讲不出话。”
就在第二日,裘子颖收到两张电影票,是旅馆对面新开的戏院送给她的。她没有去探望伊莎贝尔,只有珍珍和阿加莎去看了她。她们说伊莎贝尔已经醒来,有时茶饭不思,有时歇斯底里,一开始还在痛苦地念着胡继培的名字,后来绝望得不再提他任何事情。
电影票的日期在后天,阿加莎提议将票送给陈隽,裘子颖照做,算是一次简单的报答之礼。在这之间,她又收到克劳德在伯明翰出差寄来的礼物,是一篇在校博士发表的性解放论文,下面躺着一本劳伦斯的书。她突然想起《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早前在英美被封为淫秽读物,纽约的书商出版售卖这本书会面临牢狱之罪,如今她花了一个通宵阅读,发现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出格放荡。克劳德在书上贴了一个标签,他说,他早就发现英国的在校青年开始追求性自由,所以当初那个在圣保罗酒馆做交易的青年人捧读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实在不足为奇。尽管如此,最近发生的事情还是令裘子颖感到低落。
电影放映的那一天,陈隽和裘子颖来到这个新开的戏院。一个月的装修就能将这里布置如奢华宫苑,门廊天有水晶灯,地铺釉瓷砖,内有镂空花窗乾坤。越过门廊,进入放映厅,这里倒是没什么差别,全球如此。还没有开始,这厅子已经暗得看不清来人。裘子颖进来坐下,陈隽忽然折到门廊买水,左右两边空荡荡的。
好几日,他都没有来找她,她也很少与他见面,只有把电影票拿到歌舞厅送给他的时候,她看到他站在蓓琪旁边,托着一杯红酒举止得体,跟她交谈着什么,而蓓琪踮着一双新的钻蓝高跟鞋倾听,手腕佩戴那串野果链。她见状,又笑了,那是几日以来唯一的一抹笑容。
莫名其妙地,裘子颖的后椅被来人踹了两脚,她转过身,对上一双眼,对方也看着她在昏暗中发亮的眼睛大笑起来。这笑声也是熟悉,一听就是许俞华的。
“你也来看克劳馥的新电影,听说是惊悚恐怖片,”许俞华爽快地嘬一口可乐,自信道:“她最擅长演这种。”
裘子颖倒是调侃:“你怎么知道?我觉得你看起来没多少审美水平。”
“放什么狗屁!我最清楚,你是不是觉得陈隽很有文化,他懂个屁。”
“吵死了,”裘子颖捂着耳朵甩头。
许俞华非要凑过去,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我听说你去过胡志滨的地方,臭不要命的记者,你信不信过几天他们给你寄一根断指和一封威胁恐吓书。”
裘子颖不是没想过,听到这话还是心一惊。忽然一阵阴影晃动,她感受到旁边有人坐下,一瓶水递到她的手上。陈隽方才就看见许俞华在裘子颖的后方站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正在谈话。
“两个人来看,真没意思,”许俞华看见陈隽,对天花板翻了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