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病友交流完以后,裘子颖再三犹豫,还是悄然走到伊莎贝尔的病房看望她。伊莎贝尔正在玩拼图,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拼图,她拼得很快,像是拼过无数次那样。伊莎贝尔有来人的预感,侧起头,从玻璃窗撞见裘子颖,根本不认识她。想当初,她也在这个病房待着读书,医院是讨人厌的地方,但如果真的太痛苦,这里最适合逃避。
这一日净为了文章的事情折腾,雨针乱坠,裘子颖冒着冷雨来到许俞华的音制品店。她拍拍肩上的雨珠,伫立在这杂乱却有章的地方一排一排地领略,什么瑞典教母虐恋、二战德法令人发指的狂欢、女特务审讯、孟加拉性会议、软核裸体、金发和大公鸡,她越看越觉得无聊且恶心,到了后排才是正儿八经的电影。
许俞华似乎不在这里,大邦正在拿鸡毛掸子扫碟片上的灰尘。裘子颖来此处为的是找许俞华所说的那几本电影杂志,是谁在并不重要,只要能给她掏出她需要的东西就行,她朝着大邦问道:“我想找两本电影杂志。”
大邦发现熟人,挠挠头:“你说杂志啊,那是华哥订的,不卖,就几本,刚刚好像有位小姐过来拿,我说这玩意是华哥自己收藏的,她说替隽哥借去很快会还。不好意思啊,隽哥要的东西我肯定给,你来晚一步了。”
“那位小姐是混血的吗?”她问。
大邦点头,“对。”
裘子颖明白来拿的人是蓓琪以后,又问:“你最近怎么样?”
大邦呵呵笑道:“还行吧,有他们在,不行也得行。”
既然杂志到了蓓琪和陈隽的手里,那到时候随缘借来看看便是。裘子颖决定先回旅馆继续苦思冥想,说不定再研究个一两小时就能下笔如有神。
雨依然在下,比先前细小不少,却毫无消停的迹象。莱姆豪斯的中文学校来了一位女士,那女士把脸压在低低的缎带帽檐下,由黑网面纱罩着,即使是下雨天也戴着一副墨镜,双手拢进尼龙白蝴蝶手套,钻蓝高跟鞋踩进雨水中。一名老师接待这位女士,将她领到接待客人喝茶的房间,她没有坐下,只是从包里掏出一沓用牛皮纸包裹好的英镑,清点后足足四百磅。那红茶还在飘雾,她没有喝下一口,旋一把伞离开。
裘子颖刚到旅馆,前台就朝她热络地打招呼,给她递上一袋东西。她往里面看,这东西被过期的华文日报包着,雨水晾干后纸张发皱起来。进房间以后,她撕开华文日报,瞧见里面是两本电影杂志,看样子陈隽把他特意借走的东西就这么送到她手里。
两本杂志都是英文版本,一本产自美国,一本产自英国,不约而同地关注荷里活电影在冷战背景的意识形态。许俞华说得没错,这两本杂志的政治倾向比《电影手册》要浓厚太多。这么一对比,她才清晰意识到雅克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病友所说的形,是形式的形,即艺术的本体躯壳,他们要的似乎是一种带着怀念的回归。
她把杂志翻到底,盖上之后,正准备去取钢笔,莫名看见自己的食指沾上一点东西,捻一捻,像紫色粉笔掉下的粉末。她再次翻开杂志查看,在页角发现如粉笔划出的笔捺,那是颗粒经受纸张压扁和摩擦的痕迹。她好奇地埋头去闻,闻不出,伸指头去摁,摁进嘴里,几乎没有任何味道。不知为何,她有预感,这大概率不是粉笔,而是药,且是他们都见过的药。
次日一早,陈隽收到裘子颖写好的文章,俩人相安无恙,公事公办。他本可以直接把文章交到雅克手里,但他还是托人将文章送给许俞华,让许俞华自己去把整件事交接下来。
裘子颖想到他上心送来杂志,还是谢过,无心一问:“你和许俞华关系不好吗?”
这是个什么问题,陈隽听她提起另一个男人来,静了静,才说:“他比我早几年见到许老板和玛丽娜,十七岁的时候我们才互相认识,一开始关系还行,现在不怎么样。”
“早几年?”裘子颖以为许俞华是许志临的亲生儿子。
陈隽只是笑道:“你很关心他的话,就自己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