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因收回打量的视线,平和一笑,嘴上还是称妇人一声姨母:“当年这门婚事是姨母与母亲所议,两府都是乐见其成的,再说三姐上月刚小产,缘何今日便要逼着他们夫妻和离?”
崔氏道:“绥大奶奶博学,应当也知道,娶妻先娶贤,其次便是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延续氏族下去,可妙姐儿做到了哪样?”妇人看向林妙意,“于贤上,她难以相助六郎的仕途,整日里不但不劝自个丈夫好学上进,反还跟着一块谈些什么风花雪月的事,作诗填赋,使得六郎前阵子都要致仕了,若不是我拦着,我这一房在朝中还能有什么官职,再说成婚两载多,她也没有为六郎诞下半个儿女,这本该不能怪她,她也怀过,但留不住罢了。我前些日特去算了命理,说是他们两个本就不该往一处凑,便是凑在一起,也难有子嗣,便是有,都生不下来。”
末了,摆出一副被祸害到苦不堪言的样子与语气:“林府这门亲,我们是不敢再高攀了,便是日后林氏有从龙之功,我也要躲得远远的,不敢沾这份荫护。”
字字句句,都让人不能反驳,尤其是最后的话,摆明要二人和离的决心。
宝因不欲与妇人胶葛,直问林妙意旁边的男子:“陆六郎心中也是想要与三姐和离?”
陆六郎低下脑袋,像是在躲闪谁的视线,闷出一句:“我心中有三姐,未曾想过和离。”
林妙意像是有了冀望,满眼闪着泪光的瞧着旁边的丈夫。
这句话也使得王氏有了几分底气:“陆夫人也听见了,两个小辈的都如胶似漆,你凭什么做这拆散鸳鸯的事。”
宝因听到这话,却不大能高兴,眉目间的讽意愈加深了,他竟不敢看着自己母亲崔氏说出这句话来。
不曾想过,又有何用。
果不然,崔氏立即驳道:“三太太莫不是忘了,本朝孝悌为先,六郎父亲自孩儿一出生,便在外地任职,陆氏这一房的人个个都是不中用的,只知道擅书法。我含辛茹苦的拉扯他长大,半点福没享到,后来他父亲又客死外地,我独自过去治丧,扶灵回建邺,后又操心他的婚事,再是儿女,每桩每件我都做得问心无愧,如今眼见六郎的儿女见不到,仕途也被这个新妇撺掇的要自毁,敢问三太太,换成是你,你可能安心坐得住?怎就是我要拆散了,我可不想死后,被陆氏后人指指点点,说是我教子无方,打理府中事务不尽心。”
这些话堵得王氏也无话可说了。
再看林妙意,一句话没说。
宝因自是头疼,屋内又闷,热烘烘的一团,有孕的难受交织在一块,勉强稳定好后,心中也有了定夺:“我想与妹婿单独说几句话,谈完之后,和离与否全看你们陆氏,林氏绝不再置喙半句。”
崔氏许断定自个儿子不敢忤逆自己,当下就点头同意。
林妙意有些意外的呢喃一句:“嫂嫂。”
此事的根结在陆六郎的身上,宝因吐气,不好多言,莞尔过后,便先转身,绕过座屏,去到屋外长廊中。
屋内的陆六郎与林妙意私语了几句话,也出去了。
脚步声渐近,宝因神色淡下,摇着纨扇,碎发被风吹起:“六郎应该知晓,你母亲当年为何要着急的议下来这门婚事,且还不通过我,瞧上的便是三姐她长兄在朝中的官位,你与三姐成婚,也是林氏的郎婿,她长兄不是没有提携过你,为何不愿升迁?”
陆六郎拱手:“治礼郎一职,我已很满足,且宦海深沉,我不愿与其同流。”
宝因好笑道:“你满足,陆夫人却不满足。”再问,“你这话可与陆夫人说过了?”
陆六郎情绪忽便变得低落:“曾经说过,可母亲总是盛怒。”
宝因闻言,执扇柄的左手止住,尾指勾着坠下的金环,拧起眉心看人,语气不由加重:“你不愿掉进那深沉的宦海中,与朝中的人同流合污,却要让自个的妻子来承担一切?”
崔氏能说出那番话来,便知素日陆六郎在母亲面前也是避重就轻,默认母亲猜想的一切,从不知为妻子辩白半句。
因为他不想惹母亲生气,便连林妙意三次小产,都未必不是因着被那个姑氏私下言语折磨。
小产过两次,又不好好休养,自然就成了习惯,这才会有后面的第三次。
陆六郎认错之态极好,急忙弯下他们文人绝不轻易弯下的脊骨:“是我的错,我、我不曾想到母亲会做到今日的地步,但我待三姐是有情的。”
纨扇继续送清风,宝因轻轻笑着,却又无情揭穿:“在爱之上,还需有护人的能力,如此,这份爱才值得宣扬于口。”
点到为止后,随即她又道:“妹婿大概不知,比起爱,女子更需要的是夫君的相护。”
陆六郎着急起来:“日后我定会好好爱护三娘,还望夫人能...”
似是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宝因缓声出口打断:“我虽是三姐娘家的长嫂,可她嫁来你们陆府,便是你府上之事,陆夫人说得那些话,亦并无值得指摘的地方,我要驳了,传出去便是林氏的过错,走到这种地步,我已说不了什么,待会儿进去能不能护住,便看六郎的了,若护不住,三姐我便带回林府去,你不能护,自有林氏来护,留在这里也不过是让她再形如稿木罢了。”
她今日或可不顾一切的以林氏权势来相逼崔氏,但离开后,又要林妙意继续独自面对变本加厉的磋磨么。
进到屋中,陆六郎倒是开门便见山的说出一句“不愿和离”。
母子二人一番拉扯,最后自是崔氏赢了,只要面红耳赤的怒斥几言,陆六郎便脑袋低垂,不敢再说半句话,一副任由母亲做主的模样。
林妙意一直隐忍的哭声再也忍不住,依在自己丈夫怀中,身似浮萍。
陆六郎赶紧扶着人去了旁边的隔间。
儿子听自个的话,崔氏心里高兴,事既成定局,也自不会再计较这些,反装模作样的对林府的两位主子说道:“妙姐儿到底是为我们陆氏小产的,等身子养好,我再差人送回林府去。”
王氏话里带刺的直接讥嘲:“不必了,身子还是回我们林府去养得好,免得在这里养不好,日后再嫁,还要被前事连累得小产,我们三姐也不是什么金银打造的身子骨,可经不住这样的磋磨。”
这话便是指明林妙意后头两次小产都是陆府侍奉不周。
宝因捧起茶盏,啜饮不理。
到了要走的时候,林妙意夫妻二人抽抽泣泣,不愿相离。
崔氏便命两个干粗活的婆子上前去拉扯开,勒令陆六郎回自己屋里去写和离书。
瞧见婆子对林妙意用蛮力,宝因冷瞪一眼,而后将手中纨扇递交给侯在屋外的侍儿,让人去唤来周妈妈后,徐步过去,嘱咐道:“还劳妈妈先扶着三姐去登车。”
又让王氏也跟着一块先去车驾之上。
妇人有些不放心:“要出了事,我如何与绥哥儿交代。”
宝因也不顾陆府的体面,面上有笑,声音却是冷的:“我留下来拿三姐的和离书,拿了便再无瓜葛,免得日后又有什么牵连。”
如此,王氏才跟着离开了。
待陆府仆妇递来她们六郎写好的书信,宝因接过后,撑着椅手起身:“既已和离,陆夫人便要明白‘有缘即合,无缘即离’八字,好聚好散,夫人若到外头说些折损三姐名声的话,我自也能让你家六郎孤苦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