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一时,原公公在外请示一声:“陛下。”
“可是阿缨回来了?”庾皇后从棋子方褥上起身,亲亲热热地迎向殿门口,口中道:“你这孩子气性也大了些,黑天暗路的,可别唬着……”
几乎在同时,一直默默跪着的李景焕眸底生光,扭头去找她的身影。
就在几个时辰前,当他结束宴席急匆匆回到玉烛殿,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不见簪缨的人,却听查找回来的亲卫禀报她已出宫去了,那一刻,李景焕懵在原地,同时气急败坏地生出一股压不下去的心火。
往日多行一步路都要怯生生问人的兔子胆儿,怎么就敢一声不吭地跑了?
紧接着,少女摔断的玉簪、与那双冷冷含冰的眼眸在他脑海里重合,李景焕明知这人丢不了,还是被搅得慌了半寸心神。
——待这丫头回来,定要狠狠地罚她抄字!当时李景焕碾着牙想,罚到她红着眼睛来求饶,保证下次再不敢乱发脾气,再不敢乱跑,他才肯松口,再低下头好好哄一哄她。
可跪过三个时辰后,李景焕心里的狠劲卸了,想,还是别罚了,她那么娇气的一个人,便直接哄哄,也不当什么。
怀着此种无奈又失而复得的心情,李景焕转过头。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那道身影。
只
有原璁一人,掬着拂尘惕然躬身:“陛下,傅小娘子不在傅家,傅家说……”
李景焕眉心一皱。
李豫道:“说什么?”
原璁立在大殿门口的阴影下,垂首低道:“说傅小娘子去了……西山行宫。”
“轰!”
一声闷雷,骤然在阴翳的夜空响起。
庾皇后浑身打个哆嗦,心窟冰冷,一时不敢回头去看皇帝的表情。
西山行宫,是那个人的故地……尽管这些年陛下从未提起过她,但庾灵鸿清楚,陛下是将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锁在了心房最深处,不准任何人碰触。
庾氏咬住牙,傅簪缨那个丫头,究竟中了什么邪祟,她是嫌今日惹出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大殿陷入一种诡异而压抑的寂静,李豫垂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又一声雷响,伴随潮湿的夜风吹起殿内重重幔帘,昭示着一场大雨将至。
李景焕听着雷声,忽就忆起与阿缨食同案、寝同屋的小时候,小豆丁害怕打雷,总会抱着小毯子悄悄绕过屏风,爬进他的帐子,然后把自己蜷成一个团儿窝进去。
他又想起她那一身令人不耐烦的娇弱,娇到连打雷也怕,弱到淋上一点雨气便会风寒。
西山在城外二十余里,雨天夜路上山,她怎么受得了?
他有些跪不住了,动一动膝,似欲立刻飞出城把人揪回来。
皇帝就在这时开口,语声轻沉,却挟着如有实质的压迫感,将太子的膝盖钉回地面。
皇帝好像忽然想起个不相干的问题,声音却是哑的:“大司马进京……住在何处?”
第11章
出西城门,簪缨的马车便换成了铺有软垫的驷驾宽厢轺车。
楼玄山距内城毕竟遥远,杜掌柜紧赶慢赶,到达山脚时,天色还是暗了下来。
夜里走山路有些危险,当然,杜掌柜带的人在马车四周点足了灯笼火把,绝不至于跌到小娘子。只是马车上不去山,走官道又绕远,只能换成简易的四人抬竹轿,吴人叫“竹兜兜”的,如此护送小娘子上行宫。
与傅则安所担心的不同,杜掌柜才不在乎小娘子想去哪里,他只担心小娘子途中会否受委屈。
“怪杜某准备不周,小娘子玉体娇贵,这般潦草出行,若受了颠沛,不慎磕碰着,我如何对得起东家?”
提起已故的唐夫人,杜掌柜又不觉哽住喉头。
簪缨腹内酸楚,忙道:“杜伯伯万莫如此说,我劳动大家折腾了这一出,心下已然过意不去。”
杜掌柜身旁伴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梳妇人发髻,容貌姣丽,正是闻讯赶来的杜掌柜之妻任氏。她见状翻个白眼,口锋爽利道:
“行了,在小娘子面前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丢丑。这有什么的,小娘子怕黑不怕?一会儿仆妇亲自举着火把在前头给小娘子引路,咱们的伙计都是稳当的,阳气也壮,绝不会让什么邪啊祟的近小娘子身。何况老圆的月亮还在头顶挂着呢,小娘子别怕,全不当事。”
这位任娘子乃落魄世族出身,落魄到什么程度呢,她少时亲眼见证了祖宅里一大家子人,由诵读传家到耕田养家,再后来食不腹饱,又被迫由耕改贾,做起买卖。
说起工商杂类,总被读书人所不齿,但到了饭都吃不上的境地,谁又有力气拾掇士人尊贵的颜面?任娘子在字都认不全的时候,便学着摆弄算筹,至今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坐市交关却是一把好手,识尽人情世故,练就一张利口。
杜掌柜都年过四十了,在外那么威风决断的一个人,被婆娘数落一通,讪讪不敢高声。
他嗡哝着:“谁哭了……要我说你的嗓门最吓人,可歇歇吧……”
任娘子又翻眼皮,还嘴硬呢。
白日里她在家中听到小厮的传话,忙不迭乘车赶到西城,也不知是谁一见到她,便捂起通红的眼睛,啜动着肩膀说不出话。
当时任娘子真被吓到了,她嫁给老杜这么些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还以为小娘子有什么不妥。
结果杜防风将她拉到一旁,发哑的声音依稀还难受,对她说:“小娘子方才,竟行大礼与我说了句‘对不起’,还说,十分抱歉辜负了我这些年的费心照料……阿任你说,小娘子她但凡、但凡……”
他说不下去,任氏却陡然明白了夫君的未竟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