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一辈子。
原璁背手哼了一声。其实他帮傅娘子说话,哪里是只因这一桩,这些年傅娘子孝顺
陛下,与中斋前后殿、御膳房几处都走动得熟络,有时陛下因朝事气不顺,或龙体小恙,若有小娘子前来解颐一二,能给他们这些近侍的奴才省下多少气受。
再说各宫的大总管,有什么实在难解的烦难,都知玉烛殿里住着位小菩萨,但凡能搭上线的,都去求傅娘子。傅娘子但凡能帮的,也都肯搭把手。
那帮子狗僚嘴上不说,原璁却知道,大家伙儿心里头都嘀咕,将来若是这位贵主娘子入主中宫,那他们便有福了。
都说没根儿的东西腌臜贪吝,肠烂心黑。
可在这座人吃人人踩人的围城里,还有一位傅小娘子,拿他们当人看呐。
原璁抖抖袍子,抬眼望着天边那爿向缺的残月,幽幽道:“你干爹骨头软,没你那么恩义,也只能像御史台那帮子直臣说的,进几句谗,嘿。”
他低柔地笑了一声,眼尾被月色翳染的光迹转瞬又变得阴冷,“去,给内府总管通个气儿,什么珍玩库、金银库、丝帛库的掌司,都紧起皮子备着,他们这些年仗着有唐家,日子过得也够肥了,勒一勒腰带,准备往出吐吧。”
月上中天,皇后宫里也不消停。
她的焕儿从小到大都没闹过头疼脑热的,昨日突发恶疾,太医署束手无策,真真吓坏了她。
幸而一夜过去,太子的症状渐渐平稳,此时还在昏睡着。
心思乱,午后得知徽郡王妃要来接郗贵妃出宫,庾氏自然嫌她不识眼色,话也说重了几分。
没想到义兴周氏就是这样教导女儿,居然敢抬出蜀王来压她。
更令庾氏悒郁的是,皇帝只顾念手足情面,却不帮她撑着,她这厢还在与徽王妃晓之以理,陛下竟就一道谕旨,同意了徽郡王的求请。
这与打她的脸何异?
庾氏咬住艳红的菱唇,恨恨道:“自打她出宫就没个好事,真是个灾星!”
她不点名道姓,一旁的女官也知皇后说的是谁,心中暗想:如此说来,傅娘子该是个福星才是啊,她在宫里时什么事都没有,自从离宫,后宫便波澜不断。
不过这话当然是万万不能宣之于口的,女官轻声劝慰:“娘娘息怒,至少陛下那里,并无听从傅娘子还物的意思,心到底还是向着娘娘您的。”
“你晓得什么!”庾氏神色阴郁,她十四进宫,与皇帝相处了近三十载,岂会不了解皇帝的心性。
无非是,一面想做体面大度的国君,一面又不想舍了利益,两头都想要,又两头都不明说,只推了她出来处理。
可这话她能说吗,不能。事情能不办吗,想想焕儿将来的前途,也不能。
庾氏捏紧眉心,还有两日,两日……她一定能扭转局面。
傅家人是在接到皇后的又一封密旨时,才知道簪缨搬去了乌衣巷。
“她究竟还想干什么?”
外头是夜,傅府上房内点着灯熬着蜡,是谁也没有睡意了。傅老夫人倚在云母矮榻的隐囊上,只能用参汤吊着一颗咚咚乱跳的心。
“正经的祖母在这里她不伺候,贱皮子地去奉养什么太妃,还巴巴接到新宅子里。这是放着太子不要,倒去巴结徽郡王了?她指望什么,人家有正头王妃,她一个自行退婚的逆女,太子妃做不成,倒喜欢去做妾不成。难道上天派了这个天魔星下来,便是为了把我傅家变成皇室的眼中钉吗?”
立在下头的傅则安动了动唇,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回想那日簪缨在行宫下说的话,神色显出几分委顿。此时听了祖母之言,涩声道:“祖母,别这样说阿缨。”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 反驳尊长的话,声音小,傅老夫人在气头上便没听清。
她还在想着皇后娘娘密旨里的字
眼,一念及,就心惊——她的长子可是把命都搭在了边关,万不能连一个死后的哀荣,都被那个猪油蒙心的东西作没。
邱氏的目光在下首的二子和长孙之间看个来回,锁定了后者。
“去,”她扣着小汤盅向傅则安吩咐,“给你那王家的未婚妇去封信,她不是与那丫头相识吗,让她去劝一劝。老身想着,那丫头搬去乌衣巷,大抵也有巴结王氏的意思,正好离得左近,就令王氏女去对症下药。”
傅则安惊讶地看着祖母。
傅氏与王氏,几年前的确定过一门姻亲,便是他与王丞相族弟王柘家的三娘。
别看傅氏与王氏在朝中派系不同,但像世家间的这种联姻,实则是很平常的事,正因未来政局不定,才要尽可能地连枝绕蔓,互成姻表。
傅老夫人对于长孙能娶到王氏高门的娘子,还是勉为其难认同的。只是这婚礼本该在两年前便办了,偏逢王三娘丧父,女方又要守孝三年。
傅老夫人因此便觉得此女不详,非但把她正当青春韶年的大孙儿给耽误了,也圆不上她早日抱上嫡重孙的梦想,便不喜王三娘。
此时有用着王氏女的地方,又想了起来。
可傅则安从来端方守礼,与王三娘从无私相授受之事,即使宴会上遇到,也会留意在有人之处问候几语,从未在无人处与她单独相处过。
更莫说云锦寄书这种亲昵之举了。
他委婉地道了声不妥,“祖母容禀,一来,王氏尚未过门,如此不合乎礼法。二来,阿缨如今……应不愿傅家插手她的事情,那日阿缨之言,孙儿回府后反复思量,确觉此前行事有不当之处。”
傅老夫人近来火气大,一听这话,气息咻咻,心想傅簪缨不听话便罢了,连一直孝顺的孙儿都开始反驳她,高声道:
“正因王氏女尚未过门,以她如今身份才好说话,她早晚是傅家的人,眼下正是为婆家出力的机会,她若敢推阻,眼里哪还有未来的郎主?至于那个忤逆孽障,安儿不必替她说好话,她不配!”
傅则安眉头紧锁,仍觉得此事不妥,可也不想违逆祖母,一时左右为难。
一直未曾开口的傅骁见状,顶着一嘴的燎泡对侄儿谆谆道:“安儿啊,你祖母虑得深远,如此做,也并非全为了傅家,其实也是对阿缨好。你想想看,她如今年纪小,想事糊涂,仗着帝后的宽容,公然与天家作对,还敢谈什么还钱还物的,这可是大不敬罪。若此时不悬崖勒马,日后因此获罪,她亲口说的与傅家恩断义绝,于咱们家是无碍的,却可惜她一条性命。
“所以你祖母是口硬心软,让你写信给王氏女去劝一劝阿缨,为的正是她好啊。至于咱们的不当之处,过段日子与阿缨慢慢地和解了,再去补偿她也不迟。你是聪明一世的孩子,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老夫人分明不是此意,她恨不能把傅簪缨从傅氏家谱里摆弄出去,让这不听话的丫头再无宗族可依。
只是自己这张稳操胜券的底牌,要在最后打出,方能逼得傅簪缨退无可退,是以才让王三娘做个前锋,先去试上一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