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夫君王逍官拜丞相,贵极人臣,于世间诸事已无不足,唯独有一“石癖”,对奇形怪状的大石嗜爱如命,三吴山水最清奇,这位檀富豪便是夫君托付其寻石的相识之一。
如今王宅之内伫着的那几樽二丈以上的巍峨奇石,无不是檀棣帮着寻来的,夫君常常观之不足,爱不可胜,而今日他着人抬来的这些石头,每一樽都比家中所藏珍奇几倍,夫君若见,必不肯割舍。
再说那参,因近日家中老夫人气喘旧疾发作,医丞说,服用整根的老山参最好。王氏不缺买药的银钱,只是参市向来多诡,那参是生于高山还是低壑,是八十年参还是百年参,是野生山参还是人为掺伪,种种门道,分辨劳神。而三吴首富檀棣出手的人参,必是万无一失,因檀棣二字本身,便是一张铁打的招牌。
再说那件道袍——王氏一门信奉五斗米教,此为人尽皆之的事,故尔他家儿孙,名字里多半有一个象征道门的“之”字。
王家五郎王璨之,方才还放浪形骸,及见那袭张天师穿过的道袍,目光灼然一定。
他撑着凭阑
跃过桥亭,大袖洒洒不顾形象地跑到那道童跟前,心爱地以目光来回摩挲那件大宗师开光法袍。
而后他自振衣袖,颇觉自己身上这件形秽不堪,一口气跑回簪缨身边,璨笑揖手:“给女公子赔礼。我近日心里不痛快,喝酒喝坏了脑子,口出谑语,实也不该,请女公子见谅见谅见谅。”
看他能屈能伸的作派,乐游苑里陡然响起一片笑声。
这才是真真的为五斗米折腰吧!
王夫人终于回过神,往日家里溺爱五郎,此时亦觉无奈,一抚额头,对檀棣手下的老管事道:“吾爱缨娘子俊雅风神,请她过来玩乐一番,不当阁下大礼。不若借花献佛,转送阿缨,以全檀先生一片舐犊之情。”
那老者却道:“夫人不必客气,家主给小女君也带了礼,只是物重压得船舷吃水,行程慢了些,此时正在采石渡卸船。眼下这些,是献与贵人的,夫人万莫推辞。”
物资以船计,还压得船都沉下几分,那得是有多少!
好事者的目光在托石健奴、纤姿美婢、长须老者,王氏夫人、傅家娘子、太子殿下之间来回转圈,啧啧称奇。
被注视的簪缨,从方才起心里只有一个问题:
檀棣是谁?
然她面色,端的高深莫测,下一刻,手指着那些醒目的山石,转向佘公公问:“皇后娘娘为我助兴之礼?”
语气天真无邪。
顾细婵在旁低头忍笑,憋得辛苦。
她上次见到的阿缨姊姊,还是见人腼腆,温柔纯良呢,必是这些日子跟着卫世叔学坏了!
佘信在宫中行走一向体面,此时的面色却与灰土无异。
他身后的几个小黄门手里,确实捧着几个小巧食盒,那几样御制的糕点与窑藏的果酿,往常皇后娘娘赏了谁,也算那人的体面了。
他再也想不到斜刺里会横插出一个檀棣来。
与他的大手笔相比,只要是长眼睛的,谁看不出显阳宫带来的东西,实在太过寒酸……
若说那姓檀的是商贾嘴脸,粗鄙作派,只知砸钱吧,人家送的还偏偏不是金银俗器。石头旧衣,意气风流,正投了这些清贵人的雅好。怨不得人家能成为三吴第一富豪呢……
佘信打断心中的胡思乱想,事情到这一步,脸丢也丢了,他不能再把皇后娘娘的口谕丢了,不得不顶着一众视线,弯腰赔着笑向傅娘子传话:
“皇后娘娘说了,心中甚为思念娘子,玉烛殿日日扫榻,等傅娘子何时玩乐够了,愿意回宫,中宫殷殷待归。”
簪缨回以微笑,“玉烛殿太小,怎么够住呢。”
佘信目光一亮,立即道:“傅娘子想住哪座宫殿,皇后娘娘慈爱大度,必是应允的。”
李景焕却有所警觉,上前一步,被太阳穴泛起的刺痛锥得一顿,慢了一步,便听簪缨淡淡然的声音响起:
“我那日去西郊纱市游逛,瞧见一旁的蚕宫甚好,皇后娘娘若舍得,便将蚕宫给我罢。”
“阿缨!”李景焕打断不及,目光隐忍地落在她脸上。
“你疯了吧……”崔馨看鬼一样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女子。
西郊蚕宫,历来是皇后凤仪的象征,是一朝国母每年春日率六宫妃嫔去亲桑先蚕,拜黄帝元妃嫘祖的宫宇,就如太庙为天子象征,每年要率群臣去祭祀一般!崔馨气急败坏:“你怎么敢开口讨要的?!你这是不逊不敬!”
高亭之上,簪缨环顾一周,身姿笔挺,和方才的长须老者同声同气:“商门习气,不知高低体统。请佘公公务必将此言带到,你方说过,皇后娘娘向来慈爱大度,我知道的,我等回复。”
一语惊动四座。
佘信的一口老血险些呕出:泼天之言!泼天之胆!这简
直是视显阳宫颜面如纸,随意踏在脚底践踏!
四下里,那喝酒的不喝了,下棋的不下了,看戏的不看了,议论的也失语了,都在心中惊骇:素日他们皆自称无视世俗名教,行迹放浪洒脱……这名小女娘、却竟是百倍千倍的疏狂!
疏狂只看外表吗?不啊。这名女娘,是怎么做到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天真的口吻说出最狠的话来,她难道不怕宫里降罪吗?
建康城,出新闻了……
杨柳围幛外,不远的一处雅场,一个穿着素布衫的文吏以手搭长棚,遮在眉上远眺曲桥,摇头惊叹:
“了不得、了不得,这宫里出来的,果真是了不得……”
他转头见身边的伙伴,久久凝视曲桥方向,又收回视线,撞了下对方肩膀。“哎,算了,莫看了,那般人物,不是咱们可以肖望的。今日原是你为了你阿母求药治病,才答应柳郎君来做他的捉刀手,眼下看啊,这宴只怕开不下去了……”
他身旁的青衫郎瘦骨清削,浓墨入鬓的眉,刻在狭长娈丽的双目上,透出一股直袭人心的精气神。
然他的嘴唇干白皲裂,嘴角还挂着一片淤青,闻言不语,依旧直直地望着曲桥上。
这不是个成年的郎君,眉眼初破锋的新,还只能算作是少年。
他看的也不是那白衣女娘,而是她身后那名绿衣小婢。
数日前,便是此女,将一袋救命的治病钱塞到他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