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焕一袭蟒纹白绡襕袍,右腕上缠着厚实的纱布,神色清冷地跨进京兆府,随侍三四人。
他瞥了眼地上两人,“听闻有人敲登闻鼓,事关傅氏兄弟的战功,孤顺道过来。安大人自行断案便是。”
他知道今日阿缨要
去傅家脱籍,担心她承受不住,从东宫出来本是直奔着傅氏祠堂去的。
半道却听报,说有白丁在京兆府前击鼓,声称第三次北伐中,救城立功的不是傅容,而是阿缨父亲,此言石破天惊,他怔营之后连忙转道过来。
说话的功夫,已有两个书吏合搬一床簇新的红木矮榻过来。
安轸欲请太子坐在上位主座,被李景焕阻了,令安公这位府衙之主上座,自己在堂下首位坐定。
他的目光扫过对面那两个北府兵,后者见他,颔首为礼而已,李景焕戾然皱眉。
一堂之中,一时无人开口,静得离奇。
好在这安静没持续多久,府衙外又有车马之声传来,不一时,只见一劲装高峋男人与一位纤窕素面的少女并肩而至,细看之下,男人的手掌还虚虚护在女子腰侧。
正是卫觎与簪缨。
安轸见北府卫低头,赶忙上前拜见,“下官见过大司马……”
他此前听闻大司马之名,已感威压深重,迎面见到,只觉这位立朝以来最年轻的大司马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轻,却不是铁面獠牙,而是一派俊美冷逸的长相。
然那股从骨子带出的凶煞气,镇面袭人,让人不得不低头。
李景焕眼里却只有一个簪缨。
在看到她的一刹那,他压膝欲起,下一刻头上便传来熟悉的巨痛。
同时眼前闪过一个陌生的画面。
——“焕儿,阿缨咳疾不愈,说不准是否得了痨病,你且莫过去了。萝芷殿那处清静,便将阿缨送去静养一段时日,母后会好好照料她的。”
李景焕下意识抬手扶额,动了右腕,一时说不清是头上更疼还是手上更疼。
他抿唇低头,齿关发出喀地一声。
“殿下……”李荐去扶他,被他格开,执拗地抬眼望向簪缨的方向。
簪缨从始至终何曾瞧他一眼,她第一次进衙门,也顾不上别的,视线捕捉唯一跪在堂中的人,快步过去。
少女的脸色因过于紧张而愈发透白,干涩地问:“是你举告?你是何人,何出此言?”
沈阶背上疼如蜂蛰,垂下的眼帘中现出一双绣花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动。抬起头,他直视贵人,咬字慢而重:
“小人,沈阶。”
“这位便是……傅娘子?”安府尹最先反应过来,觑见大司马脸色,小心地退避一步,“敢问娘子,可认得此人?”
簪缨看了这个名叫沈阶的年轻男子好几眼,摇头道,不识。
她那日在朱雀桥边舍钱买策,只见一道瘦削的青衣侧影,听见几句沙哑的对话,并未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眼下她一心只疑惑立功的怎会是阿父,惶惶无着,又哪里能联系到那许多。
她本能地回头去找小舅舅的眼睛。
卫觎含住眸中的锋芒回视她,“阿奴莫急,会弄清楚的。”
李景焕骤然沉眉,攥紧未伤的那只手。
卫觎如有所感,轻淡地瞟了眼太子纱布缠腕的右手,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侧目向府堂之外。
海锋会意,向外比个手势,接着便听趿趿拉拉一阵响,几名北府卫把傅家人从后面一辆马车上拖下来,两个按一个,带入堂中,按跪在地。
邱氏之前那跤仿佛摔得不清,被按住后,伏地咻咻气喘。低矮的视线,无意中便与那瘫在地上的残废对上。
邱氏先是茫然,继而瞳孔猛地一颤,慌忙缩回视线。
傅则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只一须臾,疑云自他心头掠过,呼吸变得困难。
傅骁犹在挣扎,“吾等并未犯罪,何以如此侮人!”愤慨间看到太子殿下坐在堂中,他又疑又喜,“殿下,请殿下明鉴!”
堂中却
无一人理他。
安轸看着数日前还是副相的长官大人,此刻像蚂蚱一样被人扭按在自家的地头,尴尬不已。
有心帮忙分说吧,看了看左手边的太子殿下,又看了看右手边的大司马公,得,自己还是靠边站吧。
他刚这么想,突听卫觎发话:“京兆尹还未睡醒?首告,被告,事主,疑犯皆在了,审啊。”
他的话和方才太子的意思其实一致,便是今日此案还是由京兆尹做主导,这两位位高权重的贵人,只在从席旁听。然而用这把斫冰切玉的嗓音道出,可就全不对味了,活生生是他若敢审偏一点儿,半截子已入土的小命便可以提前归西了。
安轸吓得“哎、哎”连应两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主榻上。就在这时,参将林锐又带了一人过来,直接推搡一杵子,将人驱至堂中。
只见这人身上还穿着五品官衣,是个细长脸面,疏眉狭目,双臂削垂而长的男子。
此人一进来,傅骁扭头争先喊一声:“周燮!”
他不由分说道:“当年是你随我兄长赴边,亲眼见证的兄长持节请援救危,你快快与殿下与府尹解释清楚!”
那污面瘫子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抖了一下身子,仍未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