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那帮狗东西说,她小时候最怕雷声,庾灵鸿故意将她留在漆黑的寝室里,不点灯烛,也不留人伺候。她哭不敢哭,动不敢动,缩在床角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庾灵鸿再派人找太子进去点上灯。太子疑惑问起殿中为何无人,庾氏却说是小孩子闹脾气不要人陪,以此,一点一滴养出她对太子的依恋。
卫觎忽然觉得,把他们跺成肉泥还是太轻。
祸首庾氏,又该如何处置,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簪缨知道小舅舅在病中的样子和平素不同,更颓淡一些,对他问出的奇怪之言也未当真,回以莞尔:“我不是小孩子啦,哪里还怕。”
她话音刚落,又一道雪亮的闪电划下屋檐。
在雷声响起之前,卫觎霍然以双指挑落肩头的墨毛裘领,长身而起,双手捂住她双耳。
长裘坠地,迅雷及时掩耳,未惊动她一分。
高挑的男人将娇女大半个身子揽持入怀。
状似擒敌,又像相拥。
簪缨一瞬瞠大眼睛,呆呆地在他手心里,没被雷声吓到,却被他滚热的掌心烫到似的,惊道:
“小舅舅的烧怎么还没退?”
声音出口自己却听不到,卫觎将她捂得严实。
他目光清凉如水,静静看着一颦一惊皆生动活泼的小女娘,心中想:若他从小将她带在身边,她会长成什么样儿。
“那年我打算带你走,有个人对我说,你的事不归我管。”
那个人问他,小孩子娇气稚嫩,他要怎么养她?若他从军,是否要带着阿缨从此颠沛流离?皇室忌惮他带走唐家遗孤,天南地北搜寻他,待阿缨懂事了,是否要日日为他担惊受怕?比起这样的日子,把她安生留在京城里过安逸日子,为何不可?
“阿奴,我错了。”
“我竟然第二次信了他的鬼话。”
他会在每个雨夜为她捂耳。
他会保护她什么都不必害怕地长大。
簪缨只看见他线条冶丽的薄唇一张一合。
她眨着乌溜溜的眼睛,伸出手,小心指了指他的手背,又指指外面的天。
卫觎放下手,雷声已过,天色阴沉将夜。
簪缨一脸担忧地反手扶住他,隔着一层挺括的衣料,手心儿都能感到小舅舅身上散出的热气,愁眉愈拢,“舅舅,你方才说什么,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来得不巧,你快进去歇一歇吧。”
卫觎避了避头,躲开不知何来的一缕香,手指在她腕上轻搭,道句:“不妨事,习惯了。”
而后唤进林锐,叫他撤下炭火打开窗子。
林锐进来一见地上大氅和将军的眸色,怔愣一瞬,心惊似裂:两天三发作!
徐军师知道只怕要揪断胡子,葛神医来了是要骂人的!
卫觎淡道:“去。”
林锐只得忍下欲言又止,看了小娘子一眼,似哭似笑地退下去。
簪缨一头雾水:“小舅舅……”
“沈阶可活命。”
屋里降了温度,卫觎犹耐不住,踱到门外的台阶上席地坐下,背对簪缨,声音貌似恢复了冷静。
“我本拟等他三日,若你不来找我问此事,这
人就留不得了。”
簪缨内心震动,小舅舅果然是知道!她犹豫几许,同手同脚地挪步出去,觑着他侧脸,不知作何表情地轻唔一声。
卫觎转头,把仅留的一点笑意挤出来给她,“纠结一晚上,不就是想问这个吗?对付庾灵鸿母子,多大点事,至于藏着掖着。”
通天的逆事,轻飘飘落在他口中,不如一块糕饼重要。
见少女眉眼中担忧不散,卫觎展开浓黛入鬓的长眉,“我没事,一月里总会有一次的。白日睡多了,一时半会睡不着,你若不累,陪我坐会?”
其实他已有两日一夜没合眼,昨日扶灵,夜里守灵,今日又审了显阳宫的杂碎。晌午那会儿她遣人过来问候时,他并未休息,只是当时血腥气未散,虽说那幢屋子离得远僻,他总不愿一丝污垢沾到她身上。
簪缨便在卫觎身边的台阶坐下。
她并拢双膝,低头盯着飘在地面上的毛毛雨点,“你不生我气吗?”
“我是谁?”
“小舅舅。”
“小舅舅永远不生你气,你做什么都是好的。记住了。”
簪缨不由抿开唇瓣,若她有一个蜜罐子,她会把这句话好好地装进去,再封上三层泥封,天气晴好时,便取出来晃上一晃。
她抱膝扭头问:“方才的话何解,为什么说他可留?”
卫觎淡然解释:“此子聪明,既敢来找你投名,自是有所准备。他能透过你的举动看出背后的深意,便也能揣测几分我的心思,便也该知道,卫觎不是他该妄自揣测的。我知你事,你不知我事,他知我事,那么他要不要告诉你?他若告诉你,你必然会来找我求证,我一知,忌讳被他猜度,就可能容不得他。他若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告诉你,却可以两边皆讨好。可一旦如此,他身为你的卿客,便是暗藏私心,对你不忠——我必杀他。”
她既然选择走这条路,有些话,卫觎也不忌摊开来与她说明白。
簪缨倒是没被后头那四个字吓到,花了些功夫理清其中的弯弯绕,唏嘘了声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