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不否认,太子所言有几分道理。
李豫私下问过兵部尚书,南北开战,胜负几何。
已是官场老油子的兵部尚书含糊良久,被皇帝逼出了一句实话,单论天时地利,南三北七,若领兵者是卫觎,则可多添二分胜算。
五五平分。
胜负参半。
“朕。”皇帝终于开口。
李景焕一瞬捏紧掌心,紧紧看向丹墀上的父皇。
卫觎眼皮都没抬。
就在这时,黄门侍郎忽在殿外声音不稳地启禀:“陛下,顾明公……顾沅公服求见陛下!”
皇帝要说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眼前旒珠猛晃,对于这位十余年前立誓不再入京的前任太傅的到来,惊喜交加:“宣!”
卫觎眉宇轻沉,想回头又忍住,闭目轻轻一叹。
只见年逾古稀的顾沅身着一品大料官服脱履入殿,两列臣僚纷纷揖首。
顾沅目不旁视,沉着面向上首,不卑不亢道:“草野遗民,对庙朝沸议,恳请妄言一二。”
他上朝不拜君,皇帝却不以为忤,对顾老格外恩厚,“顾公请讲。”
——“小娘子,顾公入朝了!”
杜掌柜派人回东堂禀报,簪缨听见后,愣了片刻,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便好,顾公一定会帮着小舅舅说话的。”
回话者却犹疑摇头,“罢朝后消息传出来,顾氏家主……与二千太学士一样,激烈反对北伐,当堂数落大司马……不顾民情,冒进餮功。”
簪缨怔忪无言。
她想不明白,不是说顾卫两氏是世交吗,上回小舅舅带她上门拜访,顾老先生态度和善,视之俨然如子侄,为何要当廷与小舅舅针锋相对。
难道,北伐当真不成?
簪缨随即摇头屏弃此念,她对卫觎的信任根深蒂固,他既说行,她便信他。她想起的是另一桩事:据她此前听闻,顾氏与卫娘娘的仙逝有莫大关连,由此怨恨皇室,举族迁徙。今日顾老先生破例入宫,固然因为北伐事关重大,可她依旧不知顾老先生与皇室的旧怨是什么。
她始终不知,卫娘娘究竟为何而死……
簪缨曾问过杜掌柜,杜掌柜旁的都与她知无不言,唯独这件事,含含糊糊,说是皇家秘辛,不宜多说。
她也是在宫里住过的,见杜伯伯不好启齿,怕触到小舅舅什么忌讳,往常便都不问。
可今日想起这一桩,簪缨细细地推算回溯,心绪忽然有些沉坠。有个模糊的抓不住的念头在她心里浮沉起落,让她觉得有些……怕。
后半晌,簪缨去了趟郗太妃的院子。
本以为郗娘娘久居宫闱,必能给她答案,谁知郗太妃听说她要问先皇后的死因,捂着额头喃喃,“老了,记心不中用,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簪缨侍奉老人家这么久,怎会分不出来她何时是真糊涂,何时是装糊涂,蹲在太妃膝前,认认真真问:“娘娘,您不愿告诉我,是不是怕我知道什么?”
郗太妃看着这个眼神清澈执拗的小女娘,忽在心中想:这孩子若能一辈子单纯无虑地生活下去,就像卫氏期盼的那样,该是多好。
于是她含笑摇头:“先皇后是病逝,哪里有什么愿说不愿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阿缨不必多想。”
簪缨静静对上郗太妃慈蔼的目光,好半晌才点个头,从正房退出来。
当日,江左第一士族顾氏家主入宫反对北伐,大司马依旧坚持,直至下朝犹未有定论。皇帝留顾老留宿宫省,顾老出乎意料地答应下来。
当夜,卫觎不曾回新蕤园,陪顾沅宿在台城中。
簪缨这一夜睡得不踏实,翌日一早,她又听说檀舅父这就要回吴地去。
这件事此前全无一个征兆,她心中不舍,挽留两回,最后惹得檀棣捂上眼睛不看她,说有要事定得回去处理,捂着眼睛出的府门,捂着眼睛上的马车。
簪缨鼻头也酸酸的,只好送檀棣与檀依至秦淮河渡船前。
弃车登船前,檀依的背影顿了一下,转回簪缨身边。寻常的白玉襕袍穿在他身上,有种温润合衬的韵味,即将成年的少年郎目光轻柔地凝视簪缨,低低道:
“我可能会日日想你,阿缨,你会不会想我?”
簪缨的满腹离愁被这一句冲散,避开那双泛着琥珀光泽的瞳孔,委婉道,“……你照顾好舅
舅和自己,不要想我了。”
“弄啥嘞,又不是生离死别。”檀棣登上甲板回头白眼冲天,“孩儿,赶嫩点儿!”
檀依轻轻笑了,拍了下在旁龇牙咧嘴发酸的弟弟肩头。
上船前,他还是留下一句话,“我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要想的,对不住。”
簪缨不知该回应什么,看着帆船顺流行远。
待看不见帆影,簪缨向北边宫城的方向眺了一眼,粼粼淮水映入少女的秋水翦瞳,看不出深浅。
她借口想独自看一看风景,遣回了跟着的人,只留春堇、檀顺与几名扈卫,其后却是乘车去了长公主府邸。
她此前没下拜帖,是以长公主府的门房听闻成忠公小娘子来访,很是措手不及。
簪缨立在高巍奢丽的公主府门阀下,说道:“原是小女子来得唐突,请禀告长公主殿下,簪缨有一桩显阳宫旧事想请教殿下,求见殿下一面。”
门房进去禀告,不一时,比簪缨想象的顺利,李蕴身边的大宫女亲自出来迎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