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烺无心于权势,却非懵懂无知,听母妃点拨,很快想明了其中关窍,神色纠结不安:“可是母妃,我真的不成……纵使真是我……也不过受制于王司徒罢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趣儿?”
萧氏目光温柔,“母妃理解你的心思,母妃也不愿意如此。但烺儿可想想你的皇伯父,当年他主动放弃太子之争,去戍守西蜀,只因不愿朝内结党纷争乱象从生,祸了大晋。
“忍痛放弃,与主动承担,同是一苦。但烺儿,你身为大晋的皇子,已享受了十余年寻常百姓望而不可及的安逸荣华……”
见李星烺怔忪无言,梁妃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她站起身轻抚爱子发顶,“母妃书读得没你多,一个深宫中的妇人,胡言几句罢了。好孩子,莫伤怀。”
她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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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并不知毓宁宫发生的这场对话。
他才回到中斋,服用了一碗参汤,便听底下人回禀,说太学掾士傅郎君,伏阙跪呈了一份檄文上来。
“是从前太子的那个伴读傅则安?”
皇帝疲累的心神已分不出更多情绪,接过那份文书,只见绢帛上首四个大字,曰《讨庾檄文》,眼皮子陡然一跳。
他展开檄书,一字字地过目上头讨伐庾氏罪行之辞。傅则安用笔老道,使用春秋笔法,含蓄而激烈,将庾灵鸿的毒恶面目揭露得一丝不剩,却又不涉簪缨的闺名。而追责之苛刻,直逼前朝末引起八王之乱的贾皇后。
李豫看得两手发抖。
撂下那张薄薄的绢帛,他沉寂半晌,咬牙说出两个字:“甚好。”
“将此檄传阅于史官,令记录于青册,警示后世。并誊写下来发布告,昭告天下黎民,以正视听。”
既用人家的文书,还要名留青史,那么一个九品小吏的品阶便承载不下写檄者的名字了。
李豫随即擢复傅则安为文学博士,又召见他在中斋中见了一面。
无人知道君臣二人谈了什么,只是傅则安出宫时,袖中多了一道密而不宣的圣旨。
他回到太学府,宫里随即便来了御前黄门,宣读傅郎君复职的圣谕。太学里的一众祭酒与太学生听后大吃一惊。
待弄清前因后果,有人忍不住讥讽起来:
“恭喜傅博士啊,写了那种钻营圣心的檄文,一朝又鸡犬得道了。那庾氏,其罪虽罄竹难书,可阁下到底是与太子总角结交,情谊深重。而今一见东宫没落,便唯恐落于人后地落井下石。好啊,好令我辈佩服!”
一身白头黑袍的傅则安神色平静,任人言说,不与争辩。
太学生们含酸的含酸,挤兑的挤兑,有多少是真正不屑傅则安人品的说不准,却十个里有九个都是暗恨自己:怎么他们就没想到这个出风头搏陛下青眼的机会呢,反被姓傅的抢了头筹。
还有人不依不饶,勾唇讥笑:“好一个‘江离公子’,这等两面三刀翻脸无情的本事,我看该是江左第一伪君子!”
傅则安淡淡看去一眼。
说话之人,原是当日在太极殿外,被卫觎踩在脚下碾断了骨头的膏粱子弟,伤好后成了高低肩,形容猥碎。
傅则安面上依旧不见怒色,静了静,低声道:“江左第一伪君子,这个名号,我认下了。”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眼光,径自离开太学,回到秦淮南岸寄住寺庙中的小木屋,开始收拾远行的包袱。
他意料到簪缨在此事了结后,不会再在建康久留,她不喜欢这里的浮华虚伪。
鸟
儿破了笼,是要振翅高飞的。
所以他在宫中时已向陛下请命,托辞想编一部大晋朝的《山水志》,欲前往各地州郡采风。
陛下许是被他的一头华发所动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怜悯,准了奏请。
他没护过阿缨什么,这是她第一回 出远门,他想远远地陪她一程。
傅妆雪就站在逼仄的屋角,含泪看着这一幕。
自从她被火玉佩烧伤腰部,抬回木屋后将养近两月,才不淌脓水结了疤。
可那块留在皮肤上比巴掌还大的丑陋伤疤,注定要跟着她一辈子了。
傅妆雪平生最珍惜的两样东西,一是自己的容貌,二便是她那一身细白如乳的好皮肉,而今白璧生瑕,她每次看到都伤心万分,无从疏解,整个人都干瘦黯淡了许多。
眼见兄长收拾包袱,她哀愁地泣问:“阿兄要去哪里,要撇下我吗?阿雪就只有你了,阿兄走了,我便活不下去了……”
傅则安简单地装了几件衣衫,背对着她,淡漠道:“我写了份东西给陛下,恐惹怒一些人,会来找麻烦,托人送你去会稽郡,那里有我信得过的旧友。你活不下去比活得下去,要难些。”
傅妆雪哭着说,“寄人篱下地活下去吗?阿兄,不,我不愿意!你为何要如此狠心?”
她忽然灵光电闪,哪怕对外面局势一窍不通,也直觉出什么,“——阿兄是不是要去找簪缨姊姊,何以如此偏心……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啊……”
傅则安目光沉寂,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嗯,以后不会再有偏心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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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小长干里的一幢瓦房院子里 。
沈阶看着放在地上的三箱赉赐,与面前锦袍中年男子平静对视,狭长丰俊的眼中隐生锋芒。
来人自称是王丞相府中的长史,贵足踏践地,从矜贵的站姿上便可看出一股子纡尊的劲儿,抬举地半笑道:
“我家府君近日听门客推荐了一个秀才,名叫伦云方,虽无品阶,然丞相爱才,今破格收在幕下,供府君驱策。这位伦郎君呢,又向府尹推举了郎君你,极力言说郎君是大才之人,这不,府尹命某礼贤下士,郎君这便与家人交代一声,随某去丞相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