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第37节(2 / 2)

作茧 余酲 2227 字 6个月前

    蒋楼就这样站着,默默地陪着妈妈。

    父亲去世之后他已经哭过很多次,经常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眼睛都睁不开。

    他曾在姑姑家住过一段时间。姑姑起先还会可怜他,会给他留一碗粥当早餐,可时间久了,看见他只会厌烦:“说多少遍人死了就没了,哭也没用。不如心疼心疼活着的人,少吃点饭,快点长大,就当报答我对你的养恩。”

    后来蒋楼离开姑姑家,是因为有一天他在门外,听到姑姑在和谁通话:“小崽子爹妈当年离婚的时候,他妈妈就把抚养费一次性付清了……本来就不多,你也知道小孩就是吞金兽,养他到现在都花不少了,落到我手上的连按揭个房子都不够,要不是看在他爹名下还有房子的份上……等到小崽子念完初中,就送他去深市打工,听说那边很多厂招流水线工人,包吃包住,一个月能寄回家两千块。”

    父亲从小就不断告诫他一定要好好读书,要像他妈妈一样考上高中,再去念大学,离开叙城,去更大的城市,去看外面广阔的世界。

    他不能辜负父亲的期盼,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念完初中就去打工,他要上学。

    所以蒋楼把眼泪收起。况且福利院里多的是天生残缺的孩子,随处都能听到哭声。

    他怕被赶走,每天吃得很少,拼命学习。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赢过所有人,妈妈就会回到叙城,和他生活在一起。

    毕竟他们有“十年之约”。

    然而蒋楼等来的,不是张昭月牵住他的手。

    穿着西装的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对张昭月说:“少爷的钢琴课结束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蒋楼猜到他口中的“少爷”是谁,警惕地看着张昭月,唯恐她就这样走了。

    并在张昭月擦干眼泪站起来的时候,抓住她的衣摆。

    低头,看见蒋楼正仰着脸望着自己,张昭月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表情。

    “回去吧。”她说,“以后不要再来了,也别再给我打电话。”

    然而蒋楼并不懂她为何悲伤,他只想要妈妈,拉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开:“爸爸说,你不会不要我们的,他说你会在我十岁的时候回来。”

    蒋楼没有错过张昭月脸上一闪而过的挣扎,可是依然被掰开手指,被迫松开了那柔软的衣摆。

    张昭月转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我没有和他这样约定过。”

    “回去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妈。”

    第二次见面仍是仓促短暂,短暂到蒋楼来不及告诉张昭月,他已经从姑姑家搬走,福利院也只是向他提供帮助,容他暂住。

    可回去的路还是那么长。

    长到足够让十岁的蒋楼想明白,自己是被抛弃了。

    因为妈妈已经有了别的小孩,所以不要他了。

    他没有那个小孩重要。他赢不过那个小孩。

    从首都回到叙城后没多久,蒋楼和几个初中生打架,被花盆砸中头颅,左耳受伤失聪。彼时正在英语学习的启蒙阶段,两度手术失败让他一蹶不振,不得已办理休学。

    再次去首都是一年后。

    姑姑给过一笔手术费后,就声称剩余的抚养费已经用完。后来是福利机构筹集善款帮他配了一只助听器,他重新回到学校,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而他去首都,不是心怀幻想要把妈妈找回来,而是想知道,在他被打得满脸是血,几乎不省人事时,他的妈妈,那个将他生下来的女人,在做什么。

    蒋楼记得,那个来过他家的小孩,说过自己在跟少年宫的老师学钢琴。

    抵达首都后,蒋楼便直接去了少年宫。

    路线是向当地人问来的,下公交车后还走了一段冤枉路。抵达少年宫门口时,是星期天的下午三点,门口张灯结彩庆祝跨年,布告栏上贴了今天文艺汇演的节目单。

    进门时,门卫大爷问他是不是也来参加文艺汇演,蒋楼说自己是观众,大爷就给他指路:“顺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个圆顶的建筑,那就是礼堂,可以直接进去看。”

    这回蒋楼没有迷路,他顺利地走进礼堂,在侧边找了块台阶坐下。时间很凑巧,上一个节目表演完,下一个是由九岁的黎棠小朋友带来的钢琴独奏。

    蒋楼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人,发现他比五岁时高了许多,穿着合体漂亮的礼服,端坐在钢琴前,皮肤瓷白,像个会发光的小王子。

    而蒋楼坐在台下的某个角落,助听器无差别放大所有声音,导致他并不能听清琴声,反而被周围的嘈杂弄得头疼欲裂。

    台上的男孩优雅,自信,仿佛为光明而生,台下的蒋楼阴暗,怨怼,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蒋楼没有尝试在观众席里寻找张昭月的身影。

    不需要找,她一定在里面。

    七岁那年,蒋楼就已经知道,每个周末,黎棠都要和少年宫的老师学钢琴。

    而当十岁的蒋楼被打得头破血流送到医院,医生问他监护人在哪里,他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报出了张昭月不允许他再打的那个电话号码,且那电话一直没能打通时,正是星期天的下午,张昭月在陪黎棠上钢琴课。

    从礼堂出来,天空中有雪花打着转飘落。

    蒋楼仰头望天,发现上次来到首都萌生过的期待成真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

    那帮初中生笑他是孤儿时他还不肯承认,毕竟他的生母仍在世,福利院都没办法正式接收他。

    其实他早就输了。

    他早就是个孤儿了。

    时光荏苒,如今十九岁的蒋楼坐在台下,看着台上已经长大的小王子,耳畔喧嚣不再,唯余一种空旷的漠然。

    节目结束,琴声暂歇,台上的表演者向观众席鞠躬,幕布缓缓合上,收走蒋楼眼底最后一线光亮。

    自寂静深处传来声音,是心底的那片废墟在召唤他,让他从短暂的光明中,再次回到永恒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