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点,我再两个月后要调薪了。」
零四年的初夏,冯玫綺给她打了这通电话。而电话那头的佟于馥正结束一天侍应的工作,叨叨絮絮地抱怨着想换间餐馆打零工,否则拿去付新租的房真有点儿吃不消了?但谈到这时,佟于馥欲言又止,手里捏着一张小票,迟迟没再开口。猜想对方是因为疲惫而情绪低落,冯玫綺于是说道,难得温柔地给出一个承诺:「签了这个约后就去见你。」
听到这话的年轻女人眉头紧皱,旺角的街道熙来攘往,没有谁会停下来关心她脸上的落寞与挣扎。佟于馥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将小票塞进内衬绣着玫瑰的薄外套里口袋,顺手拿出菸盒。
「我很想你。」
她们只在年初时见上了一次,那时也正值佟于馥准备搬离她们过去一起同居了四年、在冯玫綺回台湾后她又勉强多租了四年的房,她找了几间状况好一些的单人套房,就算是唐楼也不要紧,至少便宜的房租能稍微让她喘口气。她们在见面的那几天也没间暇时间去亲自走一走环境,冯玫綺将时间都留给两人的缠绵与享受生活,作为经济条件相对充裕的那一方,冯玫綺每一回都坚持要带佟于馥到中环最好的餐厅看看夜景、喝点小酒,或是到乐器行给她的吉他换组新的弦与弹片(有次她执意要带女人去配一副要价不斐的对錶,而佟于馥以这样容易被歹徒盯上而笑着回绝了)。
那年,冯玫綺在走进闸门离港前,塞给了佟于馥一个足够支付租屋押金的信封袋。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一走,她跟这女人有了十四年的分别。
*
说不定这从来就只是一厢情愿。酒店顶楼的观景酒廊里有不少应酬的局在,冯玫綺在高枱上风姿绰约地翘起腿,抬手要了张餐酒单,让在场的男人有几许都没忍住多观察了一眼。浪漫的人太少了,然而十年间,她们不也都只是放浪的人吗?这么一想,她还真感到有那么点安慰,要是这都只是儿戏,只是得到经济支援的藉口,那她们的分离总有个明白的理由了。
在花白的月色前,冯玫綺想着,戏謔地哼笑了。
「玫綺。抱歉,我回去拿了样东西。等很久了吗?」
佟于馥出现时,看起来倒是挺神清气爽的,她道了歉。望着女人这一身,冯玫綺不免怀疑她是不是翘了班的,但都无所谓了。她的发长已经落到了胸下,松而微弯地垂着,是新染的浅亚麻色,穿着波尔多红开襟衬衫,扎进了整齐的黑西装裤里。拉开了女人身边的高枱,佟于馥倒是没急着坐上,反而先递出了一个极似书局包装的纸袋。
「这是什么?」
冯玫綺注意到了女人递过来时略微抖颤的手,而佟于馥的视线也在她左手中指上的翠蓝戒指停留了一会,而后才坐上椅。
「属于你的东西,我不还你不行。」
更准确一点来说,那是结了霜的冰蓝色,特别符合她的气质。佟于馥说道,笑着说服她收了下来,又补上一句:「一件外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将纸袋同手袋掛在吧台下方的掛鉤上,冯玫綺被这么一说,果然收起了一瞬的好奇心,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女人身上。她们可有很多事还没了的,反正她瞄了一眼,里头的确是件黑色的衣物。
「决定好要喝什么了吗?」
冯玫綺从容地点点头,心底一时间不禁恍惚,佟于馥点餐的侧影跟过去是多么地相似。
「唔好意思,我想嗌啲嘢。」(不好意思,我想点东西)
但她们已经不是那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了。艰难地噎下一口凉水,冯玫綺强迫自己回想着那些她必须靠着安眠药才能入眠的夜晚,梦中人从来都是同一个。
「所以,」
点好了酒水后,佟于馥偏过头来重新望向女人,笑得不轻不重的,还有点儿少女欢快的味道在。她接着问道:「你这次在香港会停留几天?」
就像是刻意的,她也不特别道歉了,就像她们之间今晚刚认识一般。冯玫綺在她的注视下竟有了一种说不得的悸动,这儿的气氛太过催情了,不似登哥的酒吧,在那里净是勾起回忆的氛围。短暂地,冯玫綺彷彿忘记自己该如何恨她了?但她们也不是一个恨字能了得的。
「七天。」
冯玫綺后悔了,希望方才点上的只是一瓶啤酒而不是一杯莫吉托,她此时此刻是多么需要快速地被酒精折腾。佟于馥明显怔了一下,而她正好难堪地别过视线,所以没瞧见。
「还会待上几天。」
回过神,她含糊地补充道,将发丝顺到耳后,月型的金属耳环随之摆盪。
佟于馥对于这个话题没有再回上,反而乾笑地问道:「今年订的婚吗?」
这个问题让冯玫綺慎微地停下了正要端起水杯的动作,眼神踌躇了一会,才回归成强压下的平淡冰凉,彷彿要噎下什么巨大的压力才能再次开口。
「......去年。」
她又想,不对,应该是今年初。但罢了,什么时候订的婚也不重要,要紧的是佟于馥了解了她现在的生活。
「那你呢,有对象吗?」
对于旧人的关心,冯玫綺想问得更加洒脱一些,话一出口,又成了这么真心在乎的语调,她自己也暗自急了。
「嗯,是个教音乐的。」
佟于馥是主动多给了些线索的人,这令冯玫綺徬徨。她怎么能也有个人了?
见女人不语,她又继续说下去:「现在在香港租房子很不容易,我们搬到了屯门那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