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外响起轻叩声,裴望初端着铜盆走进来,将湿热的帕子呈上。他动作从容,神情平和如旧,看不出气恼与扫兴,仿佛他们刚刚并未险些成事,而只是寻常对坐品茶清谈。
谢及音心虚之余不免有些好奇,想试探他是否真的如面上这般平静,毫无芥蒂。她没有接那帕子,而是将手腕伸到他面前,示意他帮她擦拭。
裴望初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将帕子覆上她的手背,细细擦过她的手掌与每一根指缝,又沿着她的手腕直到肘弯,最后帮她放下袖子,仔细理平衣上的褶皱。
裴望初将棉帕重新洗了一遍,问谢及音:“要我为您擦脸吗?”
谢及音仰面望着他,疑惑压过了尴尬,问道:“刚刚我出尔反尔,败了你的兴致,七郎难道不生气吗?”
柔软的帕子覆在脸上,在睫毛间氲出一层薄雾,裴望初的声音透过帕子落进耳朵里,“情之所至为欢,两心相悦为好,我求的是情投意合的欢好,若只为逞欲而强迫殿下,是禽兽之行,君子不为。”
情之所至,两心相悦……
谢及音心头微微一颤,似春风吹皱,荡起层层涟漪。
脸上变得湿润清爽,裴望初走到妆台前,取了一指润肤的花膏,在手背上揉开,捧起谢及音的脸,涂过她眼尾、双颊、下颌。
清淡的兰香在呼吸间逸散,谢及音握住裴望初的手腕,问他道:“原来巽之也讲君子之道,我曾以为你纵情不羁,并不在乎世俗的准则。”
一个守礼的君子,应当不会越过男女之防,为一个初见的女子绾发;不会不惜声名、不爱气节,折身做侍奉妇人的待诏。
裴望初垂目一笑,目光落在她莹润若水的朱唇上。
他启唇道:“这世上不止有一种君子,亦不止一种君子之道,且其道在心,不在行仪之间。行仪间的君子,殿下目之所及,各个都是,服长袍玉冠,鸣鼎食之钟,执簪缨之礼。可各人心中到底几分苟且,几分磊落,只有自己清楚。”
谢及音思忖道:“七郎言外之意,你心中是磊落的?”
“万事难求全,予亦不敢狂言,”裴望初道,“只论待殿下的心,不忍失其贞。”
字字如珠玑落在心上,谢及音定定望着他,心中情难自禁地想道:莫非他真的如其所言,对自己有意?
裴望初要将水盆端出去,谢及音却拽住了他的袖子,将他牵至面前,令他俯身。
谢及音的目光划过他的眉间,一双含情似笑微阖的凤眼,挺秀的鼻梁,薄抿的嘴唇。
一副濯濯君子貌,藏着一颗玲珑如玉心。教人难免心生妄念,左右摇摆。
谢及音时而觉得该远离他,以持身周全,不致狼狈,时而又情不自禁被吸引,欲随心而动,但求今朝。
她被这两种矛盾的心绪裹挟着,竟不知该如何待他才好。
一时被蛊惑,她抬目轻声询问裴望初:“我能……吻你吗?”
裴望初目色一暗,低声道:“殿下的心意,惜之若饴。”
谢及音踞坐在榻上,微微起身,仰面吻他。与之前放纵至失态的欲望不同,她的吻浅尝辄止,如微雨打芭蕉,落花坠池塘,是轻柔的、细碎的、试探的。
纵欲的吻是发泄,而她的吻是倾诉。
裴望初温顺地受着,不敢妄动,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无奈。
一开始纵情寻乐,欲行鱼水之欢,是怜她满怀冰雪,爱她一腔柔情。水到渠成之际被拂开,裴望初只当她是情之未浓,意之未至,心中虽有失落,亦生出唐突佳人的愧疚与忐忑。
如今她情意绵绵地缠上来,不掩心中的喜爱与怜惜,却又教他看不懂她了。
她到底愿是不愿,爱是不爱,想是不想?
勘破世事二十载的裴望初难得感觉到了迷惑,红尘情愫如丝线,密织成一张解不开、理不顺的网,将他裹陷其间,任何理智与计策在此都失效,他唯能依靠本能在其中挣扎。
于是裴望初到底没忍住,反客为主地回拥住谢及音,两人倒在茶榻上,新理平的衣服又揉作一团。
茶案上搁凉的茉莉花茶震出涟漪,沉入盏底的茉莉花悠悠荡起,在锈金色的茶汤里辗转荡漾。
谢及音在失陷之际将他从身上推下去,一双明眸如雨后桃花,长睫颤若黑羽掠水。她兀自冷静了许久,偏头看向躺在一旁抬臂遮目,装作平静无事、却难免透出气急败坏的裴望初。
“对不起啊……我——”
有些愧疚,但没憋住笑。
谢及音并非有意捉弄他,只是裴望初总是一副温煦从容、万事不惊的样子,难得见他失态,惭愧之余不免有些好笑。
裴望初没有反应,谢及音撑身凑过去,轻轻勾起他的小指,低声问:“七郎,你生气了?”
裴望初叹息了一声,声线微哑:“没有。”
“那你为何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涂着蔻丹的指甲在他手心轻轻打转,知道他不会强迫她、也不会为此而生气后,她好像肆无忌惮了起来。
裴望初抓住她的手指,仍未睁眼,只幽幽道:“我在反省自己最近犯了什么错,您要罚我,不如让我去石子路上跪着。”
谢及音轻笑,“那我如何舍得?”
舍不得也罚过多回了,所幸只是皮肉之苦,捱过就结束,且还能惹她怜惜。不像如此这般,屡屡临门被人推开,情潮久息不止,烧得人几欲犯禁,又要被当作登徒子,又要被坏心嘲笑。
“我不会因此事与您生气,您不愿交予我,是我修为不够。”
裴望初挪开挡在脸上的小臂,侧身枕在头下,望着谢及音,慵艳的神色里显出几分认真。他对谢及音说道:“殿下,有时我猜不透您心里在想什么,但绝不会因此对您心生不满。您是金身玉骨,若有召幸,是洒恩垂露,当恣睢任心,绝不可在此事上委屈自己的感受,无论是对我,对驸马,还是其他人,都不值得您那样做。”
谢及音半晌不语,描着他襟上的鹤纹刺绣,染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在他锁骨上。她的心,也随之一下一下地撞击胸腔,不疾不徐,是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震若轰鸣。
怎么办,她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
可他终究是要走的,潜龙在渊,非公主府这片枯涸的池塘能留。
“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