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记得。
两年前,2018年的夏天,七月二日,他生日的前一天。
来寻初中毕业,还不满十六。
那时距离来寻回家,已经过去了一年五个月。
他们的关系比陌生人亲近些,又比父女疏远些。
总之,不尴不尬。
虽然在了解宋知遇的人看来——比如许恒和王诚——来寻回家后,宋知遇变化很大,至少是有了万分在意的人。
但他向来情绪不外露,而来寻也不怎么爱说话,于是两人在一起时,总是和谐之中又透露着诡异。
许恒调侃:“你俩像在演父女,还是演技不怎么好的那种。”
他被安排了一天的相亲,逃脱后来到宋知遇的办公室诉苦。
诉完也不走,就在他这儿蹭茶喝。
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来寻身上,换来宋知遇一记眼刀。
“都说女儿要富养,小姑娘得宠着,知道吗?”许恒这个没结婚没孩子的人,说起这些倒是头头是道。
宋知遇懒得理他。
许恒想起什么,问道:“她是不是初中毕业了?”
“嗯。”
“去哪儿读高中?”
宋知遇说:“来寻考上了市一中。”
A市最好的高中,每年的升学率数据都十分漂亮,只是管得严,一个月放才一次月假,每天都有早晚自习。
许恒愣了愣:“不把她送去南星吗?”
那是私立的高中,制度也松散些,不用那么辛苦。
宋知遇摇头:“就去一中,挺好的。”
来寻回家后,读书上学,都是和普通的孩子一样,他并没有送她去私立的学校。
一是因为,来寻主动和他聊过这些,她不希望自己特殊化,也不习惯特殊化。
二是因为,南星中学里大多也都是富家子弟,他不想来寻和这些人有任何瓜葛。宋家就已经是一淌浑水,他当然不希望来寻这股清泉混进其他的浑水之中。
至于学习方面,他很少过问,并不想给来寻压力,因为不管她学得怎么样,在将来,他都会给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去做什么都可以,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帮她得到。
宋知遇觉得,这是他作为父亲,应该给她的。
但来寻的成绩一直稳定拔尖,足以令他省心和欣慰。
他很清楚,来寻是个聪明懂事的姑娘。
许恒都忍不住感叹:“之前觉得你摊上个大麻烦,现在倒是挺羡慕的,还真是捡了个宝。”
宋知遇仍旧翻阅着手上的文件,没说话,眼睛里却多了些笑意。
许恒问:“她放假天天在家干嘛呢?”
宋知遇顿了顿,仔细思考了下,再开口时语气都柔和不少:“早上起了就倒腾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在家看会儿书,下午去市图书馆自习,晚上有时候会看看电视,有时候出去跑跑步。”
今天中午他在家吃的饭,饭后顺路送她去了图书馆。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闷响,是雷声。
许恒来时还出着大太阳,这才几个小时,天就变了。
“这天儿变得,比女人的脸还快。”许恒啧啧称奇。
瓢泼大雨陡然而至,打在窗户上,顷刻间便看不清外头的景色。
宋知遇皱了皱眉,抬腕看时间。
下午六点二十分。
来寻通常六点离开图书馆,坐十五分钟地铁,再从地铁站步行十五分钟回家。
许恒看他表情不对,问了句怎么了。
宋知遇没回答,只是放下了手上所有的活儿,按开手机给来寻打电话。
很快便被接通。
“喂,爸爸。”小姑娘细软的声音传来,混杂着雨声。
看样子已经出了地铁站。
“在哪儿呢?”
“回家路上。”她说。
宋知遇盯着窗户上的雨滴,打在玻璃上后滑落,又在下一瞬有新的雨滴覆盖。
他说:“你有伞吗?”
她顿了顿,说:“没有。”
宋知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问了她更加详细的位置:“那儿附近有一家便利店,你进去等我,我来接你。”
挂了电话他迅速起身,从衣架上拿了外套。
许恒在一旁听了半天,也搞清楚了状况。他跟着站起来,正要开口,宋知遇又划开手机,微信加了句:“买点热饮,驱驱寒。”
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过谁,许恒觉得很是新奇。
只是淋了雨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他和来寻的接触并不多,逢年过节见一见,去宋知遇家的时候,也能见上一两面。
许恒有幸在宋知遇家蹭过一顿饭,来寻掌勺,许恒吃得赞不绝口。
来寻话不多,但也不怕生,行事得体,美丽乖巧,十分讨人喜欢。
那小姑娘白陶瓷一般,让人忍不住去保护去怜惜,是不忍心她受到一点伤害的。
何况宋知遇还是来寻的父亲。
这么一想,许恒似乎也能理解宋知遇的郑重其事了。
他跟在宋知遇身后上了车,坐进副驾驶,宋知遇把车发动出去了才问。
“你跟上来干什么?”
“去接小来寻呀。”许恒面不改色,“我都好久没见到她了。”
宋知遇真诚地发问:“你有见她的必要吗?”
许恒:“……”
“看一眼你的宝贝女儿都不行?想金屋藏娇啊?”许恒不着调地说,“人家小姑娘可喜欢我了,每次见到我都笑得贼开心。”
宋知遇无语片刻,还是没忍住:“语文差,就别老瞎用成语。”
然而许大少爷早就不记得自己刚刚用了什么成语。
正是晚高峰,又下雨,路上堵得很。在第三次踩下刹车时,宋知遇抬腕看时间,“啧”了一声。
玩着手机的许恒侧眸看了他好几眼。
宋知遇面无表情地问:“看什么。”
许恒收回视线,“没什么,就,难得看到你着急,多看几眼。”
宋知遇是他见过最淡定的人。
认识这么多年他极少看到宋知遇急眼,从来都是一副不慌不忙、淡定从容的样子。为数不多的几次,好像都给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女儿。
刚得知情况时,他吓了一跳,第一时间赶到宋知遇家里。那个向来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的人,衣衫不整胡子邋遢地坐在地上,周围全是酒瓶和烟头,手边是一份亲子鉴定和一张沉来寻的照片。
前方的路终于通畅。
到达便利店时,雨也渐渐停了。
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车子停在便利店外,许恒没下车就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小姑娘,捧着杯热饮。热气飘到玻璃上,形成了雾气,她抬手在那片雾气上不知道画了什么,没画几笔就被她全擦了。
他下车走过去敲了敲玻璃,笑眯眯地挥手。
沉来寻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后也笑起来。
他得意地对身后的人说:“我说什么来着,来寻很喜欢我的。”
宋知遇没理他。
两人走进便利店,收银员看起来是个学生,娃娃脸,眼睛很大,看到他们进来,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睁大了一圈,立刻摆出热情的笑容,问两位顾客要买些什么。
许恒那招蜂引蝶的DNA又动了,笑得如沐春风,撑在收银台上故意压低了声音暧昧地问:“什么都有吗?”
宋知遇冷着脸看了他一眼。
女学生表情一僵。
许恒嘻嘻道:“不用管他,他今天心情不好。”
下一秒,宋·心情不太好·知遇揉了揉坐在窗边的小姑娘的头,温和地说:“等很久了吧?”
许恒:“……”
女学生:“?”
许恒认真地说:“他心情好像又好了。”
女学生:“……”
他胡乱结束了这段尴尬的对话,走过去咬着牙给宋知遇低语。
“你他妈大学学的川剧变脸吗?”
宋知遇:“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脏话。”
小姑娘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牛仔裤,肩头还有些湿,鬓角碎发上水渍也未完全干。
倒衬得她清水出芙蓉一般秀丽。
她站起身乖巧地向许恒问好:“许叔叔好。”
许恒默默把下一句“他妈”咽了下去,也弯腰揉揉她的头:“你好呀,小来寻。”
没摸两下被宋知遇一把拍开:“瞎摸什么?”
许恒:“?”
心口被插了一刀。
宋知遇看都没看他一眼,将带来的外套披在沉来寻身上,动作细致轻柔。
他语气颇有些无奈:“本来就感冒着,还穿这么点儿。”
许恒惊讶地看向沉来寻:“感冒了?”
仔细观察,好像今天小姑娘的声音是要比平时低哑一些,还带着点鼻音。
沉来寻笑了笑:“没事的,小感冒。”
外头的雨彻底停了,宋知遇拉着沉来寻走出便利店。
许恒看着前面一高一低的身影,放慢了两步跟在他们身后。
宋知遇柔声询问着沉来寻有没有吃药。
她说吃过了,也没有别的不舒服的,而后悄悄递了一个什么东西给宋知遇。
许恒听到宋知遇笑问是什么。
“给你的,我只买了一瓶。”小姑娘的声音很小,“别让许叔叔听到。”
可许叔叔还是听到了,并且感觉心口被插了第二刀。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前面的宋知遇笑出声:“听到了也没关系,他打不过我。”
虽然被损了一通,许恒却没有任何不高兴,反而是有些感慨。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宋知遇如此开心的笑声了。
他想起一年多以前,他陪着宋知遇去法国了解沉来寻的情况,晚上去了邂逅,回酒店的路上宋知遇靠在车窗上问他。
“你说,我要是能早一点找到她,是不是会过得开心一些。”
那时他觉得宋知遇是喝多了,醉言醉语听不得。可此时看着前面温馨和谐的两人,他倒真希望这个小姑娘能早点出现。
上了车,三人商量着晚饭吃什么。
沉来寻还生着病,宋知遇一口回绝了她想要在家做晚饭的想法。
他看了眼副驾驶玩手机的大闲人,面不改色地说:“来之前,你许叔叔说好久没见你了,想请你吃饭。”
许叔叔在宋爸爸的注视下笑着说:“嗯,没错,叔叔可太想请你吃饭了。”
沉来寻沉默片刻,把那瓶本来是给宋知遇的热饮递给许恒,嗓音甜甜:“谢谢叔叔。”
许恒愣了愣,绽放笑容,毫不客气地接过那杯热饮,正要揉揉沉来寻的头,可想到宋知遇刚刚的反应,还是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