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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乘既出生前,爷爷奶奶是住在干部大院的。
他也不记得有没有跟曲开颜说过,老两口如今这套洋楼是奶奶娘家从前的产业。特殊时期充了公,最后是从房改局那头拍下来的。
房子一应整改、装修、再改善,算是真正经历了三代人。
曲开颜听完这些,“没有,这是你第一回 说。”
辗转而陌生的路况,最后车子拐进一径南北向的大道上。大道两旁挺括壮观的梧桐与柳树。
梧桐高耸冠盖如伞合拢成荫,柳树风裁丝绦摇摆两岸夹道。
河面波光粼粼,像铺了满面的碎金银。
流金色的黄昏在一点点淌失。曲开颜才开了些车窗,灌进来一片柳絮。
车行进到大道尽头,周乘既轻车熟路地泊停在一栋青砖砌筑的小楼前。
隔着葳蕤幽静的庭院,车里人也能眺得见这栋小楼人家不凡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大概是车子的引擎声,又或者楼里的人等待许久了。
从庭院小径里出来一位长者妇人,素而不朴的一身衬衫、长裤,衬衫袖子微微卷了几道,几分潇洒干练之味。才下门口台级,就热络冲他们车上的人寒暄。
苏媛从后座上够到曲开颜副驾头枕边,小声嘀咕,“周乘既他妈。”
缪春香先是拉开了明芳这边的车门,姑嫂二人许久不见的寒暄。
明芳抱怨,这一路可把她折腾得不轻。
春香就问她,那还出去喝洋墨水吗?
明芳作势锤春香一拳头,“我哪能和你比。你是上天做航天员都不怕的花木兰。”
春香笑笑。再接应媛媛,要她不必管行李这些,“待会儿由乘既他们爷俩拿,快点进屋吧。”
周明芳接了两脚地气,才算站稳当,走近两步,拖一般地把曲小姐拉作身旁,怪识书载文桃李满天下妙手仁心的缪主任这幌子也打得太不高明了。“你这和我们都周旋完了,也该轮到我们今天的正主了吧。”
曲开颜这么稍稍一踉跄。周乘既都没来得及开口或者介绍。
她就这么直愣愣站在了缪春香的眼前。
两面都有点尴尬。饶是身经百战每周主任大查房,多少面孔都见识过的缪主任,也被眼前这位明媚且高挑的姑娘震慑住了。
曲开颜落落大方地启口,却不是阿姨、伯母那般的称呼,而是被周乘既熏陶过头了,脱口而出的,“缪主任,您好。”
边上的苏媛忍俊不禁,踢一脚周乘既,议论道:“什么鬼,不知道的以为来拜访看病的呢。”
周乘既撞一记表姐的肩头,接过曲开颜的话,“好了,缪主任,把客人往家里领吧。我这还一堆行李没卸呢。”
缪春香轻微颔首朝曲小姐,很客套地口吻,“欢迎你。”
赵阿姨恰巧出来也帮着迎客。看着乘既还一心顾行李呢,连忙点拨他一声,“行李什么时候不能搬啊。你先把人领进门再说。”
“看着聪明的一个人,关键时刻也笨出名堂来。你奶奶都看不下去了。”
周乘既这才找回点北。从姑姑身边牵回曲开颜,他想领着她进门的,只听到公主再沉默不过的口吻,提醒他,包。她的包还在副驾上。
于是,周乘既当着众人的面折回去给曲开颜拿包。
正式迈进周家的庭院,曲开颜肉眼看到了她之前在赵阿姨朋友圈里见到的那两棵苦楝树,以及也闻到了满院子的栀子花香。
小楼东南隅,一片落地明窗。玻璃干净折光,外头渐渐泛出些夜色来,绿玻璃尽头里,是一室铜钱色的温馨灯火。
曲开颜今天为了配合这身穿戴,特地穿了双平底的鞋。
站在周乘既身边,相依却不娇小。
才进门,她以为这样旧制的乌墨色木地板上,必然要换鞋的。结果,周乘既摇头,说不换的。他奶奶待客从来是径直请进门的。
“因为出过一些小洋相。她的有些客人要么露脚趾头,要么脚有味道……”
曲开颜闻言,皱眉,两个人眉眼官司的隐语,像是怪他瞎讲八道。
忽而,正厅那头走过来一八旬的老太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女主人乃至大家长的派头十足但不轻蔑,穿一袭旧式样带中式盘扣的直筒阔袖素旗袍,天微凉,旗袍外头罩着件对襟衫。
“曲小姐,欢迎你来。”
曲开颜看着对方递过来要交握的手,几乎本能地把手里的包塞给了周乘既,很正式地跟周乘既的奶奶握了手。她怎么也没想到,老太太新派极了,趁着握手之际,很自然地倾身且一个西式贴脸礼。
姗姗来迟的人,有几秒的恍惚,甚至几分暌违的重逢感。
她觉得对方像是一个故人,或者该是一个榜样。也许,她老了也可以活成这样娴静且洒脱。
曲开颜正式会面周乘既的父母、爷爷奶奶,她才明白了一个家庭的熏陶与耳濡目染有多么的重要。
周乘既的爷爷如此这般的年纪,竟然能站相挺立。拄着手杖,欢迎客人之余,还不忘赞赏自己的妻子,“小蒋为了你们来,一个下午没坐定。喏,就连厅里你们看到的百合和玫瑰,也是她下午亲自出去买的。”
即便已经到了饭点,主家依旧有条不紊地摆了迎宾茶。
奉茶间,曲开颜经由周乘既提醒才知道,今日几案上为她破了例。一般待客,爷爷都是要赵阿姨拿一套客人杯,他自个儿的必然是独立且风雅的主人杯。
今日案上的,悉数全是爷爷的珍藏。每一个杯盏都是主人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