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老妪一一接过,不知是惊叹衣裳华贵还是面前人容色昳丽,直到人离开良久,方愣愣回神。
“阿母……你整个老眼昏花,这哪里相貌丑陋了,天上的神女也不过如此!”东墙处冒出来个壮汉,是朱氏今个晌午才回来的儿子朱森。
“你不是去李老七家住了,怎回来了?”朱婆婆被翻墙进来的儿子吓了一跳,只将他推进屋里,“她前头画妆扮的模样,阿母哪能分辨出来。”
“李老七家四面透风,还不如这里牛棚暖和。”朱森哈气坐下,顺手抽了张胡饼啃。
“慢些。”朱氏倒了碗热茶给他,“回来住也好,过两日就又要回军营去,且让阿母好好看看。”
朱森三两口咽完饼子,灌下半碗茶,又抽来一块,指指西边问道,“阿母,她男人还在吗?”
“不是和你说了,西边逃过来投奔亲戚的,就剩了孤儿寡母。”朱婆婆瞧了眼已经三十出头的儿子,摇头道,“你莫起那念头,且不说你这厢是探亲回来,还要回去军中的,来去匆匆。我瞧着她那副身子骨也不是健全的,还拖着个女儿,空有一张皮囊不当用。”
朱氏推开儿子又要拿第三块胡饼的手,含笑哄道,“吾儿不愁取妻,阿母给你存着银子呢。这母女俩住这,缴着房租的。还有公家每年给我们的赏赐,阿母都给你攒着,定给你寻一门好姻缘。”
“阿母这话差了!眼下世道不稳,说不定哪日这辽东郡也打起仗来。等您存足银钱呐,儿都往四十奔去了。万一再乱起来,莫说好姻缘,说不定连像样的妇人也难找。再则,寻常您出彩礼娶儿媳,要是眼下这个,一分钱也不要你搭进去,你那些银子留着养老不好吗?且当儿子孝敬您的。”
朱森脑海中全是方才的朦胧倩影,只拍了拍手上的饼渣转身给朱氏揉捏肩膀,压声道,“还有一重最最紧要,那妇人生养过,比黄毛丫头好。便是当真身子不济,左右能给儿留后,给您抱上孙子便是了。再等那小的长大些,就又能干活赚钱了!”
“这……”朱氏面上皱纹似展非展,“还是得问问人家的意思,强扭的瓜不甜。一不留神伤了阴鸷就不好了。”
“怎就伤阴鸷了?”朱森粗硬的面庞假装板起,“老太太糊涂,这是积阴德的好事。这娘俩颠沛流离,无依无靠,要是跟了儿,不就有家有室!原是我朱家容得下她娘俩,给她们安生的地方。再说了,这真进了门,您这般菩萨心肠的,还会苛待了她们不成? ”
“倒也是。”朱氏拍过他的手背,“你且不急,阿母先同她说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过一过的。好脾性的一个妇人,出落得又是那等模样!”
“成!”朱森拎起大氅,“今个儿就睡牛棚去了。”
“这衣裳不能拿走,是人家给姑娘盖的。阿母给你翻条被子去!”
“我的阿母,您是要冻死你儿子吗?到底谁是您亲生的!”朱森披着大氅,说话间已经走出屋外,还忍不住往西侧看去,贪婪得嗅着大氅上弥散的香气,半晌咽着口水浮想连篇地去了牛棚。
*
这处漆黑的西厢房里,谢琼琚合衣缩在榻上,本想坐下歇一歇,不料未几便睡着了。只是到底不曾盥洗,她睡得不实,眼下又被冻醒了。
她起身坐在床榻往掌心哈气,歇了会。
待手足有了些知觉,遂去点烛火。却不想点了数次都没点着,只得又跑了一趟朱婆婆处,要来两块炭火,点炉子取暖烧水。
如今做这些事,她已经很熟练。再不会划破手,烧干水。只是再熟练,也无法阻止劣质的黑炭弥散烟气。
她掩口咳了两声,坐在炉边等水烧开。
温度升起,她将手和脚都凑上去,暖是暖了,只是冻疮一阵阵发痒。她也不敢去挠,只时不时凑上去渡气吹一吹。
人静下来,心却跳得厉害。水烧开的时候,她甫一伸出右手,便觉腕间一阵酥麻战栗,缓了许久方恢复知觉拎起水壶。
这只手,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了。
暗夜中,她就着炭火微光看自己的右手,愣了片刻,方继续盥洗。
就一壶水,沐浴自不现实,连泡足她都放弃了。但她前头跌在了积水里,半边身子全湿了,还有脖颈处已经凝固的血迹,总要擦干净。
只是右手时不时地颤抖,剩左手拧毛巾不甚利索,她擦得很慢。到最后水早已凉透,身上更是半点温度都没有。
她盯着右手腕,想最后将毛巾拧干挂好,然而手一直抖。
莫名的,她将毛巾猛地砸进盆里,任由水珠溅了自己一脸。却再没有了动作,就这样呆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炭火即将烧完,又一阵咽气弥散开来。她被呛回神,只慢慢将脸上水渍抹去,拧干了帕子,收拾完用具。
然后钻上了被窝。
只是未几,整个人都蒙进了粗粝发潮的被褥里。
明明这样累,明明困乏不堪,但她的脑子却越发清晰。
过往来来回回闪现。
最后,定点的不是贺兰泽,而是谢琼瑛。
那日,在父亲的入殓堂上,她用和离书,只换回了他一人。还有无数族中子弟,依旧被困在定陶王府。
大雨滂沱,她与谢琼瑛同去的十里长亭。
按理,这番前往,她该随贺兰泽走的。
她答应了他一起走。
他在等她一起走。
然而,车驾停下,谢琼瑛持弓|弩而出,她拦在他身前。
片刻,从他手中抢来弓、弩。
他扶住她背脊,话语喷薄在她耳际。
鼓舞她,“开弦,上牙,脱钩…”
安慰她,“阿姊,这是最好的结果,姐夫能活命,谢氏可保下……”
画面轮转。
火海翻涌,她与他在别苑里厮杀。
他吼,“所有占过了你的男人都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