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最好的哥们,张领,得到一份冒名的判决。刘源对我说他安排好了一切,我只用咬死东西都是他的,录音机里的磁带不属于自己。我正是这么做的,那时我惊慌失措,只能抓住身边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我一个人待在隔离的房间里,除了一次探访和两次讯问,再没有人找过我。我没註意刘源通知我时反常的轻柔语气,我只顾着翻来覆去地想念父母兄弟,童年伙伴,冬日早晨安静的空军大院;我想活,想正常地走在街道上,同任何一个囚犯一样害怕流放与死亡。我向虚空许下荒诞不经的发愿,之后又嘲笑自己的幻想。新中国没有神佛,毛主席去世了,谁会回应我的许愿?记不清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两三天,三五天,半个月,都差不多。
我被带进一间屋子,坐在侧边的位子上,迟钝地註视着依次进入的法官、穿团级军装的陪审员和刘源,以及我桌上的证人牌子。证人?门推开了,我看见走上被告席的张领。
「张领!这不是你干的,为什么你会来?」他凄凉地望了我一眼,嘴边掛着一个强挤出的笑:「老崔……」
「证人无端喧哗,藐视法庭秩序,责令离开法庭!」法槌落下,两个士兵迅速抄起我的胳膊,拖着我离开房间。我没能参与走过场的审判。
第二天我被释放了。我同游魂一样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对我避之不及。来到文工团的小楼,宿舍门大开,抽屉翻的乱七八糟,磁带和杂志全不见了。张领的被子摊开在床上,衣裳不翼而飞,撞开阳台的门,瓷砖台面上只有一个孤单的牙杯。我总觉得他没有走,只是出去踢球,晚上就会推开门朝我亲热地叫喊……我无知无觉地站起身,徘徊至一处公告栏,上面是鲜红的大字报:「文工团弦乐组张领私藏资產阶级黄色磁带、书刊,恶毒攻击詆毁毛主席,是典型反军乱军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四川革命委员会判决其劳动改造20年……」
禁闭半月的虚弱无力被这张不可挽回的判决重新点燃,冲进司令部时我的手还在不受控製地打哆嗦,刘源坐在书桌后,同我之前进来的无数次一样。我用力摔上门,不管不顾地朝他大叫:「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替我受罪?」
「小崔……」
「不要叫我,他人现在在哪?」
「去青海的路上。」
「你让张领当替罪羊,你怎么逼他的?20年,你让他去青海劳改20年?万一他回不来呢?」
刘源收敛了温和的态度,换上他惯常的训斥口吻:「崔建军,你才是应该反思的人。他是为了救你,不是你,所有人都没这出事!你知道我为你跑了多久吗?」我正瞪着他,目光转向他眼角加深的鱼尾纹,没有言语,「呵,还有他爸,埋了多少个坑,就等着推我下去,踩上一万只脚……你不觉得羞耻吗?你现在是最安全的人,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难以控製的泪水涌上眼眶,我擦了擦脸,尽量保持声音清晰:「别转移话题,你骗了他!」
「他是自愿的,他愿意为你去死。」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冲到办公桌前,抬手扫掉一个笔筒,鋥亮的钢笔、古朴的毛笔滚了一地,红木桌子拍的山响:「是你指使他的!如果没有你拍板,他怎么可能这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