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佳拿胳膊肘捣了捣一旁站着的燕迟,朝马车那边看:“都要走了,你不跟陆大人说些什么?”
燕迟不吭声,顺着路小佳的视线看去,冷不丁与坐在车中朝这边看的季怀真四目相对。季怀真冷眼相看,眼中尽是漠然,把车窗一放,似乎再多看一眼都是白费功夫。燕迟还没咽气,在他眼中就先成了一个死人。
见此情形,燕迟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路小佳叹口气,把巧敏妻子扶上车,又提着烧饼的领子往里一丢。
“燕迟兄,望日后还有相会的一天。”路小佳郑重其事,朝燕迟一拱手,继而钻进马车。
两匹马打着响鼻,八只蹄子踏在雪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巧敏害怕下雪天马脚打滑,亲自拿布包在马蹄上。车轮一转,就带着他们远去了。
季怀真忍不住回头去看, 恰好此时路小佳坐过来,他便转移注意力地搭话:“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路小佳添油加醋道:“燕迟兄都哭了,说他舍不得陆大人,让陆大人在苍梧山等一等他,他生是陆大人的人,死是陆大人的鬼,说就要你陆拾遗做他们夷戎的驸马爷。”
季怀真:“……”
他正要骂人,外面却传来一两声呼喊:“等一等!停一下!”
是燕迟追了上来!
那马被车夫猛地一勒,顿时嘶鸣不已,季怀真的心跟着一跳,几乎忍不住立刻下车的冲动。然而就在这时,却听燕迟又道:“路道长,路道长等一等!”
季怀真登时面色沉下,不悦地坐了回去。
路小佳咦了一声,被两道怨毒的视线盯着,硬着头皮下车。
燕迟似是跑着来追,说话时不住喘气,对路小佳交代道:“他这人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若是对你威逼利诱,要你提早动身陪他去翻苍梧山,一定不要答应他。务必等到天气转暖时再动身,否则山间寒冷,他在汾州受过伤,身体必然受不住。”
路小佳:“哦,没了?”
燕迟:“若是你拧不过他,切记翻山时带上锅子和草药,他包袱中有张药方,是我塞进去,治咳嗽用的。”
路小佳又啊了声:“你追上来就是要说这事儿?别的没了?”
“没了。”燕迟沉默一瞬,平静开口,他低着头,并不去看马车。
“真没了?”路小佳还要再劝,只听车上传来一声怒吼:“路小佳——!你给我滚上来!”
只见季怀真身披大氅,满脸怒容,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燕迟,平静道:“再问你最后一遍,跟不跟我走。”
燕迟没吭声,天地都静了,只余落雪簌簌声。季怀真一眨眼,发现眼前被什么东西遮挡,他一反应,才觉出是霜雪结在他睫毛上。
四目相对间,燕迟认真端详他,似乎是要把他样貌记住。生离死别前,清源观的大火又烧不到他心里了,他又回到对着这人最柔情蜜意,百依百顺的时候。
最后燕迟道:“等你到了敕勒川,把狼牙交还给我大哥,叫他找人把我和我娘的金身埋在汶阳,她不愿回敕勒川。要是找不见我,就把这枚狼牙和她葬在一起。”
季怀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冷淡地看他一眼,转身坐回车中。
这次连句好自为之都没有。
车内,路小佳掀开条窗缝偷看,汇报道:“燕迟兄走了。”
马车再次动起来,他们与燕迟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个向生,一个向死,就此分道扬镳。
车内死一般寂静,巧敏的妻子怔怔摸着自己的肚子,颤抖道:“多希望这场雪一直下下去,不要停,雪不停,鞑靼人就不会来。”
烧饼盯着她瞧,没眼色道:“不会的,雪不停,鞑靼人也会杀过来,留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闭嘴吧你祖宗!”路小佳一把拖过烧饼,命他住嘴,朝巧敏的妻子赔笑。
季怀真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体随着马车行进的节奏摇晃,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眼睛一睁,冷不丁道:“以为说两句体己话就能让我回心转意?真是个笑话,真是个十足的蠢货,上赶着送死,谁稀罕他的狼牙,本来也不是给我的。还让他大哥来给他收尸,等他被鞑靼人大卸八块,我看谁还认得出来。谁稀罕他的关心。”
狼牙虽是给陆拾遗的,但叮嘱却是给季怀真的。
是他季怀真受伤了,是他季怀真被那几鞭子抽得伤及肺腑,赶不了路,受不了冻,是他季怀真叫燕迟临死前还这样惦记着。
烧饼又瞪大了双眼,盯着季怀真瞧。
路小佳心中一跳,还来不及将他师弟的嘴给捂上,就听这傻小子不怕死道:“小佳师兄,我们应该让车夫停车才是,陆大人定是想回去了。”
路小佳:“……”
季怀真似笑非笑地盯着烧饼,薄唇上下一碰,赞许道:“你提醒我了,是要停车。”
大雪又将茫茫戈壁染成白色,一辆马车在寂静间驻足,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巴掌落在面皮上。
接着一声惨叫,群鸟惊得起飞。
等鸟乌压压飞过后,马车再度启程,只见一小道童屁滚尿流的追在马车后面,叫嚷道:“陆大人,我知错了!陆大人!”
季怀真终于忍不住,做了惦记已久之事,一巴掌劈头盖脸,将烧饼的脸打成烧饼。
一刻钟后,马车停下,烧饼赶紧爬上去,冻得哆哆嗦嗦,和路小佳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
季怀真气定神闲地坐着,朝路小佳道:“你这师弟一直这样?说话这般不看人脸色,还没被人打死,真是前世积德。”
路小佳揉着烧饼的脑袋,叹口气:“哎,大人你有所不知,烧饼一生下来就这样,心眼大得很。他像是感知不到情绪一般,既不知害怕,也不知难过,他长这么大,我还没见他哭过。我们师父离世之时是烧饼最先发现,他也只是一摸师父尸体,笑嘻嘻地喊我来看,说师父好凉好硬。”
季怀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倚回车榻,不知在思考算计些什么,过了半晌,从包袱中掏出个挂坠,戴在脖子上。
路小佳伸头去看,见那挂坠上镶着枚狼牙。
季大人的手攥在上面,一路就没撒开。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天黑时就赶到苍梧山脚下的村庄,路小佳将巧敏的妻子和烧饼安置好,让季怀真带他去找燕迟的手下。抬头一看,见季怀真手中拿着一张小像若有所思,仔细观看。
路小佳把头凑过去,想起燕迟说的眼前这人曾有过妻儿,登时面色古怪道:“陆大人,这就是你那已故去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