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紫鳶停下脚步,就像一道无形的山峰平地而起,正隔在他们之间。
银花烛冷飞罗暗,眠樱的侧脸轮廓在幽暗中忽明忽灭,墙上单薄纤细的剪影无从捉摸。他彷彿在思索一些紫鳶无法理解,甚至不曾认知的事物。
他们几乎打从出生就认识,紫鳶偶尔却觉得他不是真的了解眠樱,就像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冥冥之中注定错过。
「你来了。」
眠樱回头看着紫鳶,他拿起掐丝珐琅勾莲纹烛台旁边的金铜烛剪,俐落地剪断雕花银烛的焦黑烛芯,只剩半条残焰的银烛又亮起来,足以看清眠樱的脸容,高髻不梳云已散,鬟滑凤凰釵欲坠,浅黛眉尖秀,眼眸宛如琉璃波面月笼烟,玉骨冰肌软更香。
依然是那个紫鳶最熟悉的眠樱。
「昨夜我怎么样也睡不着。」紫鳶驱去那些奇怪的念头,他坐在珐花鏤空丹凤纹鼓墩上,艳粉娇红,深匀翠黛,佯装佻皮地眨眨眼睛道:「你也睡不着?」
「我有点捨不得檐下的燕子。」眠樱移银烛桃花底,鬓间春幡微颤,他摇头道:「不过,那些燕子自由自在,终有一天也会离开这里的。」
「我们不是也要离开吗?」紫鳶安慰着眠樱,但他明白燕子可以飞到天涯海角筑巢,他们却还是某个男人掌中的禁臠,雌伏承欢其身下,注定仰人鼻息,以色事人至死。
「别想那么多了,我不想错过今天为你梳妆的机会。」
紫鳶打开彩绘银扣梳篦漆盒,接过眠樱的梳子,然后展开银带镜台,只见镜台能横却月,巧掛回风,鏤五色之盘龙,刻千年之古字,紫鳶惊叹道:「这镜台真漂亮,是靳大人赏赐给你的吗?」
眠樱抚摸着那面镜台,幽幽地道:「是的,传说这面镜台龙垂匣外,凤倚花中,照胆照心,难逢难值,山鸡看而独舞,海鸟见而孤鸣。临水则池中月出,照日则壁上菱生。」
紫鳶不禁嘖嘖称奇,他素手执梳,水晶梳滑参差坠,须臾拢掠蝉鬓生,再为眠楼梳了流苏髻。这流苏髻花费的时间甚多,首先要綰起发髻,留下左右馀发,大约各粗一指,然后束作同心带,垂落两肩,紫鳶再插上银镀金点翠嵌珠宝翔凤步摇和翠玉嵌碧璽三多耳挖簪作为装饰。
正当紫鳶打算找刨花水时,却发现妆奩不知去向,他这才想起东西也打点到包袱里了,唯有吩咐下人找些刨花水回来。
下人过了大半天才回来,白釉印花螭龙纹盘里放着一堆鹿角菜,紫鳶一时之间反应不来,倒是眠樱略带诧异地道:「这是从后院里拿来吗?」
「稟告两位小姐,这时辰大家也在侍候芳客就寝,奴婢不好进去打扰,所以到后院里借了些鹿角菜。」
后院是雏妓训练的地方,老鴇待雏妓素来刻薄,甚至不给他们用刨花水梳头,用的只是次一等的鹿角菜,眠樱和紫鳶小时候也是常用鹿角菜梳头的,现在他们贵为花魁,自是许久不曾用过了。
忆起童年趣事,紫鳶和眠樱不禁相视一笑,紫鳶笑瞇瞇地向下人吩咐道:「准备热水吧。」
下人很快便备好热水,紫鳶亲自把鹿角菜放到热水里,鹿角菜渐渐在水里溶化,热水变得如同刨花水般黏糊糊的,紫鳶熟练地以象牙抿子沾了些鹿角菜胶,使眠樱的流苏发髻不会松散,再贴鬓金鈿双飞燕。
梳妥流苏髻后,已是丽日明透翠幃縠,东风颺暖,穠李夭桃堆绣,流鶯娇啼处处,眠樱傅上玉蝶粉,腮花轻拂紫绵香,匀脸霞相照,又描画垂珠眉,染眉山对碧,素指匀朱唇。
离开香闺之前,眠樱摘下粉青釉莲瓣口瓶里的迎日红,插在紫鳶的云髻上,牡丹花重翠云偏,他浅笑道:「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这就是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烧却翠云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