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觉仿佛多年前的亚度尼斯朝他侧首微笑,于是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温暖的光照在他衰老松弛的皮肤上。隐隐约约中,他感觉亚度尼斯在很遥远的地方望着他,那视线似乎从未真正停驻在他身上,因此也从未真正地离开过。
他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烈酒烧得喉咙嘶哑失声。
从眼角,霍华德能看到弗瑞紧锁着眉头担忧地看着他,霍华德模模糊糊地想问对方是否会后悔,但人不都是在老了之后就开始后悔吗?
“他不是任何一种我们已知的生物。实际上,他的各种表现也不符合历史和传说里对神灵、魔鬼与鬼魂的描述。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个无法被归类的未知物种。”霍华德说。
“我自己对他,或者他的同类,有一种理论。把祂们看做宇宙本身好了——混沌、庞大、一切皆有可能。尽管他说祂们根本没有人类相似的思维和情感模式,但从他理解逻辑的方式看,我认为他们也不过是另一种人类。另一种神灵、魔鬼或者鬼魂。”
“你是不是喝太多了在讲胡话?”弗瑞问。
“看看我们,尼克,我们都经历过战争,而且是很可能毁灭人类的战争。人类的未来和命运掌握在两三个人的手上,这两三个人,他们是人类吗?他们是神灵、魔鬼和鬼魂吗?”霍华德仰头,望口里倒空了酒瓶,“如果你同意手里掌握着大红按钮的是人类,那么,毫无疑问,亚度尼斯也是人类。”
“别说了,老朋友。你喝醉了。”弗瑞温和地说。
“亚度尼斯说,祂们是永恒不变的。但即使是永恒也会死亡,即使是死亡也会消逝。我猜他是在用一种诗性的语言描绘宇宙的寂灭,但他说起这件事的口吻就像是我们在谈论衰老和死亡。想象一下,以祂们的时间尺度,宇宙是什么样的?”霍华德的声音哑得厉害,他说,“你,还有过去的我,我们都想要……”
他停下来,静静地听着风拂过草叶的声音。
“……战争,扩张,胜利。那是我们想要的东西。”霍华德说,“我们有情感,却轻视它;我们有智慧,却滥用它;我们有财富,却否认它。你知道亚度尼斯想要什么吗?”
弗瑞精神一振:“他有什么目的?”
“他想要爱。”霍华德叹了口气,“不要摆出那副表情,尼克,他是认真的。我只奇怪他为什么唯独选中了人类,我是说,我们的生命短暂,却更加善变。你能想象某个人在整个一生里唯独保持着对另一个存在的爱意不变吗?”
“我相信你的看法,霍华德。”弗瑞对此的反应是点了点头,“他想要爱,是吗?很好,我们可以给他这个。”
霍华德嗤之以鼻:“祝你好运。”
斯特兰奇在清晨醒来。
他迷蒙地眨着眼,感到空气油润如春雨。口中不知为何残留着一点甜味,他下意识地舔了舔牙齿,舌尖从牙缝里勾出几缕甜丝。他又咳嗽几声,从喉咙口咳上来几粒碎块,尝起来咸中带甜,香味扑鼻。
昨晚睡觉之前……他忘记刷牙了?
但那不可能,先不说他从来不会在睡前忘记刷牙,就算是他忘了,一整晚过去之后,口里的味道绝对不会像现在一样清澈香甜,舌头上毫无黏腻之感,就像刚刚含化清新口气的薄荷糖。
斯特兰奇坐起身。
面前的场景完全在他预料之外。
他这辈子肯定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能有一天会在一片花海中醒来。
目之所及之处全都是花:偌大的花朵,花瓣肥厚而圆润,浓烈的红浪中泛着淡淡的橘色。它们开放得如此热烈,仿佛一片无垠的火海,然而这里实际上还是他原本所住的病房,原本温馨的米色装潢在这种艳丽的红色衬托下,显得如此凄清、惨淡与荒凉。就连窗框中的太阳也在花浪中显得那么空洞,冷冷切切,黯淡无光。
“你醒了。”一个人说。听口音是英国人。
斯特兰奇有点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了,虽然那些记忆仿佛残留的梦境一般朦胧,然而他越是思考,它们就越是清晰明白。可见昨天发生的事情绝不是一场梦,梦都是越回忆越模糊。
那不是一场梦。
……斯特兰奇有很多问题。
“你是谁?”斯特兰奇又问了一遍。
“康斯坦丁。约翰·康斯坦丁,混球。”康斯坦丁没好气地说,“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你到底是怎么靠这种小脑袋瓜考上医学院的?”
斯特兰奇打量四周的花。它们密密麻麻地盖在他身上,显然昨晚他就是拿这些玩意儿当垫子和被子睡觉的。
他头皮发麻:“这都是他的血。”
“……哈。”康斯坦丁惊诧地转过身打量他,“昨天的事,你记得多少?”
他还记得多少?他全都记得。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甚至包括铺满了整个房间的血和诡异的人群,也包括他最后吐到昏厥。斯特兰奇研究着康斯坦丁,慢慢地讲述着他记忆中的一切,半心半意地希望昨天发生的全都是他的幻觉。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花海中的康斯坦丁比昨日更加消瘦。
他身上笼罩着迷雾一般的朦胧感,好像一张过度曝光的老照片,面目模糊,躯体苍白,唯独某种非物质的气质被凸显出来——现在,斯特兰奇很有理由怀疑这位康斯坦丁不是人类。
“看来你全都记得。”康斯坦丁说,“好,斯特兰奇先生,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个?”
“……”斯特兰奇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拒绝,但他最终识相地妥协了,“好消息有多好,坏消息有多坏?”
“好消息是你的手完全可以恢复原状,甚至更敏捷灵巧。”康斯坦丁抽了一支烟放到唇边,“坏消息是你的生活永远无法恢复原状。好坏程度堪堪打平吧,你要我说的话。”
斯特兰奇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破碎后重新拼接起来的双手。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没有我。我们俩他说了算。”康斯坦丁斜睨着斯特兰奇,“他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斯特兰奇看了康斯坦丁一会儿。
“如果你是人类的话,”他说,“毫无疑问,你会死于肺癌。”
“错。我会死于亚度尼斯。”
“你似乎对我怀有强烈的敌意,康斯坦丁先生。”斯特兰奇又说,“能容我问问为什么吗。”
“我嫉妒成性。”
“那显然是一部分原因,但那不是全部。”
“……显然是一部分原因?”康斯坦丁震惊得手指抽搐,一柱烟灰携带着火星抖落,康斯坦丁一脚踩熄它,断然否认,“没这回事!我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