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了理衣服——如今他穿的不再是圣职者的长袍了,而是做工相当细致精美的棉布衬衫和长裤,还有几双造型不一的鞋子。他选了一双柔软的鞋子换好,活动了一下身体,而后出门去和街上的人搭话。
“你们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吗?”他之前也和这里的人套过话,清楚他们一点也不掩饰异常之处,也绝对有问必答,因此问得非常直接。
“花园啊。”被他拦住的是个看面孔肢体三十左右的男人,高大健美,语气态度却很天真,“你迷路了吗?”
“没有。花园是什么意思?做什么的?谁的花园?”
“花园就是花园啊……这里就是主人的花园。花园用来养花和蝴蝶,主人只有一个,也有很多个,不管是谁来都是主人。你一见到就会知道那是主人的。”男人有些为难,但答得同样流畅。
约翰让他继续自己的事儿,男人立刻走开了,看上去对约翰的疑问没有丝毫好奇。
而得到回答的约翰只有更多的问题。他又拦住一个人,问了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复和上一个差不多。如法炮制数回,约翰大致地拼凑出一些内容。
有的人比他还迷糊,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所有知道的人众口一词,都说这里是花园。
花园的用处是养育蝴蝶,它们会在这里繁衍。
对于“蝴蝶”到底是什么,约翰有个可怕的想法,但他还不能确定。
“花园”是主人的。这个主人具体是谁,没人说得清楚。人们提到了好几个名字,有说莱昂纳多的,有说爱丽丝的,也有说亚度尼斯的——但说亚度尼斯的占了绝大多数,可见这个亚度尼斯在这里出现的次数更多,对这里的掌控力也更强。
那么,他刚醒来时见到的那个,是“爱丽丝”么?
约翰决定离开自己住的地方,往更远更深的位置走走。
第187章 第六种羞耻(25)
约翰都不记得上次步行这么长时间是什么时候了。
他以为他不记得。可实际上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他才五六岁吧,刚刚离开母亲的怀抱没多久。母亲的模样似乎从来没有清晰过,但也不奇怪,他那时候还太小了,母亲又很忙,她还要照顾前面的几个孩子。
约翰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都说最小的孩子总能得到最多的偏爱,假如年龄差距过大,有时候最大的孩子甚至会像父母一样对待和照顾最小的。
很遗憾,约翰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出生时家中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十几岁,同样处于一个急需照料,甚至可以说是最需要照料的阶段。大哥会继承父亲的土地和爵位,他即将登上正式的社交舞台,整个家庭都在为他而忙碌。
没有太多人会管约翰,因此,他得以躲开女仆,自由地在草地中玩耍。女仆会带着哭腔,在灌木和花草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而约翰那时太过年幼,不懂得她心中的恐惧。
他只把这当成一个游戏,静悄悄地躲藏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看着她慌乱地东奔西跑。
不过他也并不真的会躲藏太久,一旦她徘徊到附近,约翰就会趴下来,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疯玩中耗尽了体力,已经睡着了。
女仆看见他了,停下呼喊的声音,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即使闭着眼睛,约翰也能感觉到她如有实质的视线,如释重负地扫视着他,细细查看着,看他是否弄脏弄破了衣服,是否受了什么伤。
确定一切正常后,她会俯下身,将他抱在怀中。抱得那么轻柔,又那么紧密,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胸脯下剧烈的心跳。
女仆会将他抱回房间,把他放到床上,为他梳理好头发,整理好衣着。
多么普通的事情,却是他百玩不厌的游戏。
后来他年纪稍大了点,就被送到了修道院里。一位沉默而苛刻的神父成了他的照管人,而他最熟悉的那位女仆——后来约翰再也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她,大约是被母亲置办了一笔嫁妆,嫁给某个人,过上了自己的生活吧。
修道院里的生活只能用刻板得让人发疯来形容。尤其是对一个孩子来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可怕,他唯一能玩耍的地方就是园中兼具墓地作用的草坪,唯一能读的书籍是教中的经典。
从那个时候起,约翰就没怎么跑动过了。
他走过的最远的路是去见父亲。那是一条漫长而宽阔的长廊,光照很好,墙壁上悬挂的历代先祖的画像,每一张脸都是那么傲慢和冷漠,他们的视线也总是凝视着前方,仿佛凝视着约翰本人。
他走到父亲面前,被父亲问了几句话,然后父亲似乎是确定了什么,点点头,告诉他:“你会成为一个圣职者。我已经安排好了。”
那时的他只觉得茫然,现在的他嘛……倒是明白了那时父亲对他的爱。小儿子继承不到什么东西,父亲纵然冷淡,也为约翰的人生做了妥善的安排,至少在他死前,约翰能得到一些东西。
在那之后,这就是约翰走过的最长的路了。
他折了一根笔直的树枝,一边走一边胡乱地晃荡它,拍打着路边半人高的野草。鞋子很舒适,底子柔软而有弹性,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约翰也不是很关心。
在这里,他看到太多奇怪的事物了。
两个轮子、人骑在上面踩就能往前走,前面一个框可以装东西,后面还有个座能坐人的小车;家家户户都有比水还要清透,当中既无瑕疵也无染色的玻璃窗;屋子里能够自动点火的炉子,锋利得可怕的刀具;按一下开关就会点亮,再按一下还能变色的灯光……
约翰甚至在广场上看到了一座可以活动的雕塑。无数星球悬浮着,围绕着固定的轨迹缓慢运行,其自身也在稳定地以某个轴为中心转动。
老天。约翰可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能认出来,在那个雕塑里,是地球和其他星球围绕着太阳转动,而不是一切围绕着地球转动。
……据说哥白尼提出过一点类似的设想,尽管他从未正式发表过,但因为这观念过于惊世骇俗,相当多的教内人士有所耳闻……他真是胆大包天。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约翰搞不明白,但这里的所有细节都令他战栗。
最初他以为瓦伦蒂诺是女巫,她说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在暗示她是女巫;可被她弄到这里之后,约翰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那么的——简洁和美丽。
可以说,约翰不是个聪明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是受过高等教育,学会了思考的。他自己可能得不出什么好的思想,可是,把好的思想摆在他面前,他也并不愚蠢到认不出来。
只有真理才会那么简洁和美丽。
他一路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他看到的东西。瓦伦蒂诺一直没有再出现,可能就是要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啊,瓦伦蒂诺,这么多年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仿佛回到童年,回到那位亲切的女仆身边的人。
约翰在森林中穿梭,这里很难分辨出方向,他只能靠着观察枝叶中隐约透出的太阳确定自己的位置。他一直往前走,一路走到森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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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尽头是金色的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