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柳池对他说起十二皇子,霍宗青却并不觉得吃醋。
因为霍宗青已经意识到了,柳池的过去,实在是和十二皇子绑定的过于紧密,尤其是十四岁之后,柳池的人生,其所有意义就只剩下了——为十二皇子夺得皇位。
可以说柳池的人生依附于十二皇子的人生才得以延续、得以拥有意义。
所以霍宗青知道每当柳池对他提起十二皇子的事情,说他和十二皇子如何的时候,并不是在炫耀或者刺激他。
而是柳池在试图把自己从十二皇子的过去给他带来的影响中转移出来——转移到霍宗青的身上去。
“十二的生母因为生下了十二,从一个普通的宫女变成了嫔妃之一,但她什么都不懂,又一无所有,偏偏生下了一个优秀的儿子……”
“于是她很快就牺牲在了权力倾轧中,在十二五岁的时候,她想办法去见了十二一面,那时候她马上就要死了,只给他留下了这个。”
“这差不多是她一生的积蓄。”
一小块黄金。
生活在皇宫中,进项是必然不少的,但她一旦想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比如和自己的亲儿子单独的见一面,比如抱一抱他——这个过程中所需要的上下打点和关系疏通,就几乎掏空了她的全部。
柳池是趴在霍宗青的后肩上说话的,语调很轻,吐息也是温热的。
这让霍宗青感觉他的态度也充满着亲近与温柔,还因为所叙说的事情和此时的情境,而带着一点点伤感。
这些微小的情绪涌动在他们之间,总让霍宗青有种他们此刻心灵相近的美好错觉。
那个在记忆里已经完全模糊了面貌的女人,和她留给盛云归的那一小块金子,是盛云归一直以来生活在皇宫里唯一一点可以咂摸回味的人性和温情。
她不知道她年幼的儿子比她要聪明得多。
她在留下这一小块金子的时候还曾忧心忡忡的想过,自己的孩子只是一个五岁的幼童,万一因为这块金子反而受了欺负被人抢走该如何,她小心翼翼地嘱咐盛云归不要将它示人,细致地帮他系上了不起眼的黑绳,藏在衣襟里。
盛云归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自己的金子。
但他没能保护好柳池。
“那时候我刚被宋乐山送到风月楼,”柳池脸贴着霍宗青的后颈,轻声道,“几乎要寻死的时候,十二把这个送给了我。”
十五岁的盛云归抱着十五岁的柳池,人生中第一次绝望而崩溃的哭泣,因为他要失去自己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家人,他要失去自己唯一尚且活在人世的人性寄托了。
盛云归哭着哀求他活下去,发誓如果他死了自己一定会跟他一起去死,他把那一小块黄金系在柳池的脖子上,他把自己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真挚、所有年少的热忱全部寄托在了柳池的身上。
于是盛云归得以救活了柳池。
柳池即将破碎的生命以及已经破碎的尊严,由盛云归拯救了,所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盛云归奉献自己全部的生命和忠诚。
柳池是盛云归所有美好与人性的寄托。
而盛云归曾是柳池活着的所有意义。
但随着盛云归的势起,他们两个人都意识到,盛云归得到的权柄越多,他就离这些美好的东西越远了。
而盛云归不可能放弃权力,柳池也不可能劝他放弃,他们两个都只能全力以赴朝着那个注定越来越远的道路前进——
这让他们感到痛苦。
这种痛苦第一次在这个晚上从柳池身上如此明显又深刻的,朝着霍宗青流露了出来。
但他不应该这么痛苦的,毕竟无论盛云归变成什么样子,他的最终目的一定是皇位,帮助盛云归登上皇位本就是柳池这几年来一切努力的意义,他本应该开开心心地送走霍宗青,然后跟承亲王世子联姻,将他和盛云归的过去污点洗清之后,在这一年的绝佳时机中大展拳脚。
无论如何柳池都应该高兴的。
“我很难过。”柳池紧紧地抱着霍宗青,用一种压抑至极的、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我很难过,宗青。”
他的手臂勒得霍宗青几乎有点喘不过气。
“柳池,我抱着你好不好?”霍宗青声音很柔和地问道。
“你累了吗?”柳池鼻音很重的问道。
霍宗青连忙道:“没有。”
他只是想,这样背着他,等会柳池要是哭了,自己也没法用手给他擦眼泪,抱着的话还能腾出一只手来。
“那就这样背着。”柳池轻轻地哼了一声,手臂松了松,改为抱住他的肩膀。
霍宗青感觉自己的心都软了一下,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地就答应下来:“好,那你不要难过了。”他像是哄小孩似的说道。
柳池就趴在他背上,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霍宗青听他笑了,也就放下心来,继续低着头背着他往前走,这一段小路还是需要注意下的,两边的树林把月光挡去了不少,不带灯笼确实不太好看路。
“我确实不应该难过的。”柳池脸贴在他的后颈上,轻轻地咬了咬霍宗青的衣领。
但是。
但是,但是柳池现在感觉到一种深刻的、后知后觉的痛苦。
或许是因为霍宗青要离开,柳池总是会不断地回想起他从睿王府离开的那个晚上,回想起他自己站在黑暗的、刮着风的街道上,回想起那一瞬间巨大的孤独和迷茫。
所以那天晚上他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到霍宗青,哪怕去翻武威王府的院墙。
他不能再只依靠盛云归而活了,盛云归也真心地希望他能够幸福能够独立,因为盛云归已经意识到了,柳池跟自己一条道走到黑的结局必然是个悲剧,他想让柳池可以有另一条路。
但只有柳池自己知道,如果没有人爱他的话,如果不把自己的寄托放在别人身上的话,他是活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