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12节(2 / 2)

天地逆旅 春日负暄 2459 字 6个月前

    长宁专注地勒着缰绳,生怕马儿因为天黑,不小心踩踏了农人庄稼。

    “回家。”他说道。

    谢燕鸿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头随着马匹行进,一点一点的。他想:长宁还有家可以回,他却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作者有话说:

    这首歌好像是一首历史比较悠久的船歌

    第十七章 七星北斗

    两人从夏走到秋,越往北走,秋色越浓。

    自那日在渡河的船上哭过一场,谢燕鸿再没掉过一滴泪。追兵咬得极紧,他们没有再尝试过入城,只是一路在山郊野路上走,绕开城门和关卡,慢是慢些,但好歹安全。

    谢燕鸿心里急,却也知道急不来。

    小时候有一次,他和颜澄甩开小厮溜到街面上去玩,菜市口的法场上围满了人,他们俩好奇,挤进人群中看。正是深秋萧瑟时,刽子手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手起刀落,死囚的脑袋就咕噜咕噜地掉下来。

    血从脖子的断口处喷涌而出,溅到他刺绣精致的鞋面上。

    他吓得不轻,几晚没睡好,一合眼就是头颅落地的情形,哭着闹着醒过来。爹娘轮流守着他睡觉,直到有一夜,他将菜市口行刑的情形悄悄地告诉父亲。

    谢韬久经沙场,摸了摸谢燕鸿的脑袋,和他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死亦何惧。”

    谢燕鸿似懂非懂,只是感受着父亲掌心的温度,酣然入梦。

    如今他又做噩梦了。

    榜文上写,秋后处决,到底是几时,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孙晔庭说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他保全家人,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颜家又为什么会受到牵连?杖一百,流二千里,颜澄养尊处优的,又如何受得了。

    他的梦里,还是那年菜市口行刑,掉下来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脚边,展现出死不瞑目的模样,有时候是家人,有时候是颜澄,有时候是他自己。

    当谢燕鸿满身冷汗地醒来时,总是后半夜,日出前黑沉沉的天上挂着疏星几点,火堆已经快灭了,灰烬里只有一点点闪烁的火星。长宁睡在他旁边不远处,脑后枕着长刀,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平稳。

    他从噩梦里醒来,心悸不安,呼吸急促,怎么也睡不着,翻了两下身,居然把长宁惊醒了。

    “怎么了......”长宁鼻音浓重,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睡意。

    听到他的声音,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些天,他已经习惯着跟随在长宁身后,他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他说了几时停就几时停。他不想多想,也不需要多想,只要跟着走就行了,就像将要溺死之人抱紧最后一截浮木。

    谢燕鸿犹豫着挪了挪,往长宁那边靠,小声说道:“我睡不着。”

    长宁其实是困的,连日赶路,即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但他还是强撑着困意,睁开眼,看向谢燕鸿。只见谢燕鸿面朝他侧躺着,瞳仁黑如点漆,又好像小甲虫漆黑的壳子,映着一点点星光。

    “嗯。”长宁困倦地应了一声。

    谢燕鸿又往他那儿挪了挪,问道:“你能不能念两句诗给我听?”

    “......”长宁问,“念什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长宁接道:“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你会啊,”谢燕鸿声音柔软轻细,生怕惊醒了沉沉夜色,“那你......能不能把手,放在我头上......”

    长宁动了动,身下的秋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谢燕鸿觉得头顶一暖,那是长宁干燥而温暖的手。他不自觉地往上轻轻顶了顶长宁的掌心,满足地合上双眼。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

    长宁沉厚的声音掺入了浓浓的睡意,渐渐低下去,而谢燕鸿也如愿入睡,一夜酣沉。

    第二日一早,大事不好。

    “不见了!不见了!”谢燕鸿慌张地喊道。

    长宁正抱着柴火归来,问道:“什么不见了?”

    谢燕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弯着腰四处查看,边找边说道:“包袱,包袱不见了!”

    那个包袱中装着他们的金银细软,几乎算是全部家当了。谢燕鸿在四处找,长宁放下柴火,蹲下身,手轻轻地拨开泛黄的秋草,凝神细看,地上有一些轻得几乎难以辨认的足迹,一路往树林中去。

    长宁站起身来,说道:“去看看。”

    这并不寻常,长宁自问耳聪目明,连雪豹带着厚绒毛的爪子落在雪上的声音他都不会错过,又怎么会容许毛贼进入两人的领地大摇大摆地偷走包袱呢?

    他伸手,将并行于他身侧的谢燕鸿挡住,目光锐利,说道:“跟在我身后。”

    秋意渐浓,林中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踩在上面触感松软。按说落叶后的树林应该明亮不少,只是今日天色阴沉,全不似前几日秋高气爽,走在林中只觉得黑沉沉的。谢燕鸿牵着马,跟在长宁身后,往林子里走,走了好一会儿,谢燕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他拍了拍焦躁不安的马匹,犹豫着说道:“我们好像在绕圈?”

    长宁不说话,蹲下身捡了一块薄薄的石片,在身侧的两棵树的树干上,各划下了一道痕迹。

    谢燕鸿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壮胆:“子不语怪力乱神......”

    长宁谨慎地前行,谢燕鸿跟着,每走几步,长宁就在树干上用石片划下痕迹,当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身边的树干上,却已早有划痕。

    谢燕鸿汗毛倒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长宁的手臂。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树林里黑幢幢的,连一丝风都没有,鸟叫虫鸣也销声匿迹,天上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来,平添几许阴森吓人。

    长宁将长刀从背上卸下,手握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点在身侧的地上。两人目光所及之处的树上,都有划痕。他嘴唇翕动,正在数数:“一、二、三......七,有七棵树。”

    谢燕鸿紧张问道:“七棵树,七棵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