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道:“援兵?你们的皇帝自顾不暇,还有空管你们?”
谢燕鸿回答道:“不怕说给你听,如今皇帝是和他的兄弟相争,就像你和你的哥哥们一样,但也没见你们耽误了东进。若是天下都丢了,争得皇位来又有什么用?你且试试吧,你如今只是在西北小打小闹,若步步进逼,我们必会以举国之力抵抗,你想好后招了吗?”
恒珈这下完全沉默了,谢燕鸿乘胜追击:“你现在撤兵回去,还不算一无所获,好歹还能回关外,好好当你们狄人的皇帝。”
多说无益,话音方落,谢燕鸿就再也不看他了,拨转马头,就像来时一样,单骑驰回城内。此时,他背向身后的千军万马,头也不回,城门缓缓开启一小条缝容他进入,然后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等到众人都迎上来时,谢燕鸿才猛然发现,自己后背衣衫全都湿了。
他翻身下马,虽然腿还有些发软,但还能持得住,不至于失态。人人都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将他团团围住,要问个究竟。
谢燕鸿摆了摆手,说道:“等着吧,等他们退兵了,就当真无碍了......”
话音未落,便有城头的传令兵从城头冲下来,踉跄得差点跪倒在地,连胜叫道:“退兵了!狄人退兵了!”
谢燕鸿忙奔上城头,只见黑压压一片的狄兵果如潮水一般退去。
王谙紧随其后,喘着粗气,立在他身侧,喃喃自语道:“真的......真的退兵了......”
谢燕鸿的手紧紧攀着城头,盯着远处渐次退去的敌人,说道:“也只能唬得住一时,京中若迟迟没有援兵来,到时候就不好说了......还有大同那边......”
大同。
留守大同的狄人怎么也想不到梁军竟会兵临城下。
绝大部分的狄兵已随斛律恒珈而去,剩下的守兵人数不多,还没等来攻下魏州的好消息,竟先等来了梁军。在他们看来,梁军这样来势汹汹,那就是恒珈进攻魏州失败了,士气就先低了三分。
为防城内的汉人作乱,城内除了苦役杂兵,基本都是狄人。
本就不是自家城池,加之狄人长年在平原作战,并不精于守城,竟然很快就被颜澄率领的右军打开了一道缺口。他手握满是血渍的佩刀,三两步登上城楼,身后有副将大喊“小心”,他一回头,正好迎上了狄人的弯刀。
他避之不及,弯刀迎面劈下,他举刀格挡,好歹没让脑袋被劈成两半,只是脸上面具替他受过,裂成了两半,掉落在地上。
城楼上的狄兵渐被击退,颜澄抬手一挥,城头狄人军旗的旗杆应声而断,众人山呼叫好,都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旌旗从城头飘飘然落下,被风吹的落在了城下,被疾驰而过的马踩在了蹄下。
长宁正在城楼下,兵卒们正在先锋军的掩护下,将大同城内的粮草运出。
他们进攻大同,并不为把大同完全抢回来,抢得回来也守不住。这番一是为了围魏救赵,保下魏州,截断狄人东进之路,二是为了打击狄军士气,三就是为了粮草。若京中援兵迟迟不至,魏州所剩粮草支撑不住。
城中所剩不多的汉人皆自发要跟随大军同回魏州。
长宁的长刀背回身后,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聚在刃尖,一滴一滴往下落,没入泥土当中。他吹了个响亮的马哨,城头的颜澄明白他的意思,将部属收拢,准备退走,留给狄人一座空城。
正在此时,有人押着一个胡女来到长宁跟前。
长宁定睛一看,马上认出了是丹木,当初在朔州时,便是多得她的相助,谢燕鸿才得以与长宁相见。他们回头想要救她时,却知她已被恒珈带在身边,不在朔州,她原来竟就在大同城中。
长宁忙翻身下马,让人将她松开,说道:“此时出关的路并不安全,你先随我回魏州,小鸿也在魏州城。”
许久不见,丹木还是美丽一如往昔。只是她的眼角眉梢添了些风霜,越发像草原上经历雨雪之后的花朵,美得让人心惊肉跳。她毫无惧色,立于一片混乱的战场之上,众将士皆侧目看她。
她说:“我只是特意来见你一面,有话和你说,我不去魏州。”
一切正如谢燕鸿所料,撤退的狄军连忙赶回了大同,两军打了个时间差,狄军兵临魏州城下时,长宁一行便到了大同,等到狄军准备回守大同,长宁一行已经在开拔回来的路上了。
斛律恒珈领军回到大同时,大同城内的粮草几乎已被搬空,被拘着做苦役的汉人也都跑光了,自东进以来,一切都尚算顺利,此时却被谢燕鸿算计得摔了个大跟头。他气得不轻,但却不能过于露相,若是露了相,岂不是自己承认自己败了?
但他即使不说,部将也都是有眼看的,议论纷纷,军心动摇,更有不少人商讨着,说要回关外去,恒珈狠狠地惩处了几个人才止住了流言。目前能扭转败局的唯一方法,便是一鼓作气,在保住大同的情况下,将魏州打下来,否则夜长梦多。
他生性多疑,此时更是警惕异常,生怕军心动摇之时,有部属有了异心,要取他而代之,即使入夜,也不敢睡得十分沉,枕下便放着出鞘的匕首。
帷帐似被风撩动,泛起涟漪般的皱褶。
恒珈猛地睁眼,握住枕下的匕首,抬手一挥,帷帐便被划破,立于帐外的丹木被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摔倒在地,原本捧在手上热腾腾的牛乳茶撒了一地。恒珈坐起来,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她。
丹木瞪大眼睛看他,并不说话。
恒珈看了看撒了满地的牛乳茶,又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而有神,瞳色极浅,像雪山下平静的湖,冷冽清澈。每次见她的眼睛,恒珈总是想到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汉女,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与丹木不尽相同。
他将匕首收回枕边,淡淡说道:“吓到你了。”
丹木跪坐在地上,将摔碎的碗收拢起来,说道:“我再拿一碗来。”
恒珈望着她的发顶,突然问道:“我以为,汉人攻城,你会趁机逃跑。”
丹木手上动作不停,反问道:“我能逃去哪儿?”
那日,她见长宁时战场混乱,料想狄军中无人留意,便悄然回到了满目疮痍的大同城中,躲藏在恒珈所居府邸的柴房中,等恒珈回来时才出来。
恒珈往后躺回床榻之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帐顶,听着丹木窸窸窣窣收拾的声音,突然问道:“胡女这么多,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带着你吗?”
丹木回答道:“不知道。”
“你和我娘很像,”恒珈兀自说道,“你们眼睛都很大。她是住在边关附近的汉女,被掳作女奴,在王帐侍奉,生下了我。”
“是吗?”丹木小声问道,一点点挪过去,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
恒珈看了她一眼,说道:“她和你一样,美丽动人,远离故土,依附狄人过活。”
丹木双手叠放在床沿,好奇地问道:“那你恨她吗?还是爱她?”
恒珈说:“恨,也爱。”
丹木的声音柔而空灵,并不熟练的狄语从她嘴里说出,稍显笨拙。她问道:“那她也像我一样......”
恒珈没听清,追问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