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山下也行。”宁辞满不在乎道,又笑着去看他:“你总得陪着我罢。”
容炀轻笑一声:“你主意倒打得好。”
他们说笑着向东面去,那边是滁国地界。这一日天气难得地晴朗,望过去如碧玺一般,树木虽只剩下枝干,带着一点残雪倒也别有意趣。官道两旁零星散落着些农户,性急地已经在门前贴上了桃符,无外是些‘发祥光’、‘腾瑞气’的吉祥话。
一路走走看看,也不觉得疲乏。中途在官道旁寻了个茶铺歇脚,行至申末,便到了申城城门。这是滁国最大的一座城池,因为靠着几国交界处,又临着运河,往来商户众多,故而格外显得繁华。
他们入了城,在城中最大的一间酒肆二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虽天已渐黑,正对出去的中心御街上摩肩接踵仍是采买年货的人,各种缕花,五色纸钱的摊子熙熙攘攘地摆着。左边的窗户望出去,能瞧见运河,河面并未结冰,上面飘着一两只画舫,隐约能闻见丝竹声。
没多时,伙计便端着木质的托盘过来。
容炀远远见上面还搁这一壶酒,道:“你何时点的?”
宁辞笑着道:“你为什么不认为是送错了?”
“那便让他撤下去。”容炀神色不变,微微抬手要招呼那伙计。
“是我点的。”宁辞慌忙拦住他的手道:“你明明知道,还作弄我,没意思,我就试一试。”
容炀闲闲地敲着桌子,缓缓道:“山上炼丹的酒少了一壶,不是你试的?”
宁辞以为这事他不知道,愣了片刻,反应过来道:“我试试有什么不同。”
容炀笑着摇摇头,也知他就喝个新鲜,并不爱多饮,便默许了。
因着隔了段距离,那伙计倒没听清他们具体说什么,只依稀听见个声。走近了,一面搁盘子一面向宁辞搭话:“听这位公子的口音,像是肁国人?”
宁辞一怔,他五岁上了堂庭山,因为在几国交界处,侍从们连带着容炀说话,似乎都自有一套体系在,和哪国都是既接近,又不完全相同。他一向觉得自己也一样,却没成想还能被听出是肁国人。
宁辞回过神点点头,那伙计面上浮现出欣喜的神色,又换了他记忆深处熟悉的乡音道:“我也是肁国人,因着战乱才来了滁国谋生。客官此来申城是定居?”
宁辞亦用了肁国官话答他,他以为自己忘了,开口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出游而已。”
“那现下是仍居肁国?”
宁辞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容炀索性代他道:“是。”
那伙计便道:“我爹娘也都还在肁国姐姐家住着,等战乱平息了,我也回乡去,到底那才是根,在滁国呆了这些年,终究是不惯的。只盼咱们王,能够尽快赢下这场仗。”
他一脸的憧憬,宁辞肯定道:“会的,都会好起来的。”
又有客人招呼,那伙计便走了。过了会儿,却给他们送了碟小菜,却是肁国特色的粔籹。
他只道是赠的,宁辞拿赏银给他,再三推拒,总算是收了。
宁辞夹了一块儿这种蜜和米面做的环形甜饼,对容炀道:“我幼时,在王宫中,仿佛也吃过这个。”
容炀伸手握一握他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没有说话,宁辞却道:“你倒别乱想,我没事。百姓既然还相信宁氏王族,民心所向,兄长定是能胜的。他每每来信,都只要我勤习兵法武艺,那我便听话,安心等他凯旋的消息传来。若是来日需我上阵杀敌,却是另一番事,我自然也义不容辞。”
容炀见他脸上并无阴霾,只有少年满满的意气在,便也放心下来,点一点头。宁辞又夹一块粔籹放他碗中:“你试试。”
容炀不爱吃甜的,但也吃完了,宁辞见他咽下最后一口,又笑了。
他们慢慢喝着酒,又聊起幼年时的事,仿佛只是转眼间,天便完全黑下来了。四周的酒家客栈都挂起了红色的灯笼,宁辞看着窗外的夜景,渐渐入了迷,突然间街道上传来异样的喧哗声,却是一匹马不知怎么发了疯,四处乱窜。
宁辞还没回过神,容炀一只手撑着窗户翻身而出。宁辞反应过来,也跟了出去,见他拉过一个被吓得愣在原地的姑娘往旁边一闪,谁知那马却也猛地向他们冲过去。
宁辞眼见着似乎要撞到容炀身上,想也不想便挡上去,不过转瞬间,从马鼻中喷出的热气,隔着衣衫似乎都能感觉到,却忽听一声长啸,那匹马在不足他毫厘的地方,重重跌了下去。马的左腿上,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一张黄符刚刚燃尽。
“你却挡什么?”
周围的人群逐渐散去,被这桩突然的变故弄得静默了片刻的酒肆也重新热闹起来,还有看热闹的人夸说身手好。容炀皱着眉头,难得肃了脸骂他,“差一点就伤着了怎么办?”
“我还不是怕你伤着!”宁辞亦皱了眉头,被容炀救下那女子仍然抓着他的衣袖。宁辞只觉得极不顺眼,莫名憋着气道:“若不是你,我倒不管别人的闲事。”
说罢,重重一拂袖回了酒肆,仿佛生怕容炀不知道他生气了一般。
那女子似被他吓着了,怯生生看着容炀道:“公子......”
容炀略一颔首,离她远一点,轻轻扯出了自己的衣袖。那女子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再抬头,却已不见容炀踪影。
宁辞一直盯着酒肆门口,看容炀何时进来,等看见他身影了,却又只低下头去喝了一口酒。
容炀见他面色不郁,却也气他方才莽撞,因而也不说话。两人都没了胃口,只草率用了些饭食。原是说要去放河灯,也作罢了,出了酒肆便沉默着一前一后往客栈去。
宁辞原是等着容炀先开口,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更是气恼,冷笑一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原本就不认路,阴差阳错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容炀与他隔了半里左右,叫他一声,宁辞却走得更快。
容炀蹙眉,心道真是这些年惯坏了,脾气这样大,刚上堂庭山时,明明乖巧得跟什么一样。今日不过说他一句,便是语气重了些,也......
他这样想着,只能又追上去,谁知进了巷子不远,宁辞却又急急跑了出来。容炀以为出了什么事,偏头瞧他身后。宁辞却急急捂住了他的眼睛:“你别看!”
容炀尚不清楚缘由,但他听觉原本就强于常人,如今被蒙住了眼睛,便更敏锐起来,巷子里有清晰的衣料摩擦和压抑的喘息声。
他虽也没有经过人事,但到底已经十九,再结合宁辞反应,哪里还不明白。压低声音,咬牙道:“你才是不要看,小孩子乱跑做什么。”
他拉下宁辞蒙住他眼睛的手,抓着往外巷子外走。宁辞一面小声分辨:“我才不是小孩子。”,一面却又因为好奇,回头瞥了一眼。
他刚进了巷子,明白过来撞见了什么,慌慌张张便急忙又往外冲,其实并没有看真切。现下这一瞥,纵然灯光朦胧,倒依稀瞧见,那两人衣着,似乎都是男子。
宁辞一怔,以前似乎也在哪里听说过,有好南风之人,却是第一遭看见,既惊又有些说不出的畏惧,到底是怎样回到客栈的都不知道。
进了厢房,他仍有些呆愣一般坐在桌旁。容炀见他面上还带着薄红,倒一杯茶给他,道:“却也没什么,无外人伦之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