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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傻的猜想?也许是因为原来是他好友的秦招,现时于他而言已变成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他们有共同的过去——而那也是他们唯一可谈的事——可是一不讲过去,就哑口无言。若他们不能建筑现有的事物,则有一天过去被他们利用至磨灭的地步,便相对无言。正因为关係如此脆弱,许多想讲的事都不能讲。

    他们懂过对方,现在不懂对方。在大学这个处处是陌生人的地方碰上故人,意义不过如此。那种初有的兴奋已过去,沉默里,两人失去对话的理由。楚暮为这件事感伤,因为他和秦招五年的友情放在七十岁的人生(假设)里,是那么微不足道,却已是楚暮生命中有过最深刻的一段友情。人与人的连系像一个蜘蛛网,线段多,却又幼过藕丝,风一吹就自然断了,也不用伸手拨走。

    楚暮还是躺下来,不再看着秦招的背影。他侧躺,半边脑袋枕着那盒秦招送他的、怀疑是巧克力的东西,半边脸有沙,可是因为身处沙滩里,沙成为最自然不过的存在,反而去到沙滩还顾忌清洁的问题,才傻。太多地方太整洁,容不得一粒尘的商场,地板反光,像镜子。在家里见到一隻蟑螂的尸体,妹妹便叫得鬼哭神号,若蟑螂是出现在她房里,她那晚就要跟楚暮交换房间睡了。可是他小时候听大人说,在家里见到一隻蟑螂的话,搞不好已落地生根,有至少三十隻潜伏家里——当然他没对妹妹说这话。

    假如入侵者代表不洁,则最不洁的应当是人类才对。对蟑螂来说,人类才是最骯脏的东西,大家两看相厌,人类一日存在于世上,就不可能不视蟑螂为敌人,同时人类被世上所有其他动物视为敌人而不自觉。

    一撮幼沙洒到自己小腿上,痒得来,勾起一种回归尘土的平静。看不见天,只见头顶上有一片密集的墨绿,揉眼细看,是一块块拼图重重叠叠堆成一个小山丘,眼看要落到自己身体,但自己与它们之间隔了一层无形无重无色无味的固体——空气的具体化——没有重量,但伸手去碰,能摸到一个轮廓,掌下感到一块平面,推不动,又不会被它压死。这样的一块固体使楚暮没有被那堆密集的拼图所淹没。

    耳边有笑声,很轻松,要让楚暮想像的话,会是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沙发看电视时,看到好笑的点然后捧腹大笑的——

    那种笑声。

    想转动身体去看那个轻笑的女人(不必看也知是谁),但身体无法灵活运动,只有脖子以上的头部能侧向声源,一块轻薄的红纱晃过眼前,一双冰冷的手越过那块无形的固体,盖着楚暮双眼。他依顺手的主人的意思,合上眼睛。一把一把细沙覆到自己的身体上,身体是乾的,沙又是乾的,无法黏附在皮肤上,无论沙来得多快多密集,还是无法与楚暮的身体发生半点关係。唯独是那一双穿越死亡的手能够触碰到他,而他又触不到她。

    楚暮很害怕,一种熟悉的害怕早已植根于心底,是一种作为人类本能就有的害怕。婴儿被医生打,痛,而死与痛常常连结,因此婴儿哭得那么率性。有没有人能在死前微笑大笑狂笑冷笑皮笑肉不笑痴笑傻笑?死亡是一种危机,本能地感受得到,身体自动分泌出一种必须从眼角渗出或流出的水份。

    「你有笑吗?你有笑吗?在夕阳底下你有笑吗?你会去死是因为不快乐、因为压力、因为各种不能承受的事情,但为什么在死之前你迎着夕阳、在我面前展现一支快乐的舞?为什么要让我看到?或者你根本不特别想被我看见,只是……」

    缘分吶。

    视野清晰起来。当固体化的空气与那一堆堆不成图像的拼图块消失后,就只有白色。披着红纱横过一片白色,红纱飘在楚暮脸上,白色瞬间变成红色。隔着一面纱,楚暮的嘴唇碰上两片轻软如雪花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