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比起这个,沉莫若对山下发生的事情比较感兴趣。他将事说给了顾元宗听,顾元宗听后的反应却相当的平静,只说了一句:「你别多想。」
沉莫若心里知道今日所见之事不是小事,能让逍遥岭还有那位出面的自然只有与魔族相关的事物。当年他躲避仙道追杀躲到魔神堑去,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魔物与魔族,大多嗜血好杀,唯有位阶较高的魔族长得与人族相似,也较为深沉忍得住杀戮。但即便能忍,也不代表他们向善,只是暂时对于杀人没兴趣而已,抑或是将提升修为视为更重,不屑参与屠戮战争去。
修仙之人能够堕魔,主要是来自心魔的引诱,引出人心底最不为人知、还未被昇华的残虐性情。人的贪怒嗔痴,均是心魔喜爱的食物,越是有己私己慾之人,越容易孳生心魔,并且斩之不尽,动念即生魔。
顾元宗似乎对山下发生之事颇为熟悉,然他不想多说,沉莫若也不欲多问。最后沉莫若推了顾元宗留夜的请求,回了自己的小院。
在沉莫若离开之后,顾元宗从床底下找出一隻金色的木製小鸟,指尖灵气灌注,那小鸟顿时活灵活现的叫了起来。他将一封事先写好的书信捲成小管,系在鸟爪上,然后神情严肃地盯着金鸟往北边的方向飞去。
七日后,往逍遥岭听学的日子到来,柳长歌来到沉莫若的住处向他道别。
「我也走了,日后再见。」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逍遥岭?」
柳长歌斜了一旁自顾自喝茶的顾元宗一眼,嫌弃地抿抿嘴,「不了,我要上山採药。」
既然是有正事,沉莫若也不强求。最后柳长歌目送他们登上云舟,也瀟洒地转身离开。
这次悬壶门弟子听学,除去顾元宗和沉莫若,悬壶门这次派出的全是医剑双修的弟子,论天赋论实力论悟性不在常人之下,不过一行人中除了门主的亲传弟子外,修为均在顾元宗之下。沉莫若忽然有点明白悬壶门为何会答应顾元宗的请求──谁都知道这次讲学还有修为限制的,至少得金丹初期。想想,一个门派连几个金丹都派不出去听学,岂不是丢人现眼?难怪连他这个小人物都可以前去听学了。
悬壶门的断代实在严重,无论是门主还是其他长老的弟子修为提升均缓慢,再加上二十年前的高野之战,悬壶门损失了一大批天资极好的弟子,自此一蹶不振,从五大门派中掉了下来,暂且排在第八。
高野之战造就了许多大能,也抹杀了不少得道之人,更甚有许多小门小派直接消失在歷史的漫漫长河中。修真界大换血,与之的死对头也不例外,当时的魔界之尊被现无非仙尊联合当时十大门派的老祖,封于荒界深渊之下,十八重的封印堪称是修真界最强力的牢笼,并且能年復一年的削减魔尊的能力,使之再不能重见天日。
自此修真界迎来难得寧静的二十年,人界也免于魔族侵扰的恐惧,过上海晏河清的盛世。
然而闭死关的无非仙尊出关,诡异戏班子的行踪,说明除了魔族有復兴的跡象。
仙尊生性冷淡并修无情道,但心底还是存着大义,放着天下苍生。
修道之人戒断七情六欲,但不能没有苍生万物。因没有苍生万物便没有「道」,又如何修行?因此过往万千年之中,能够飞升的自然是以心中有苍生万物,以「道」化万物之人。
沉莫若那日在山下撞见逍遥岭一行人追查怪异人事之后,他心中便有了猜测。
奇怪的戏班子,身边跟着的小童……这是一种危机将近的警讯。
至臻三年和高野之战前,他就见过这样的队伍,然后人间血流漂櫓,荒凉许多年。
云舟之上,顾元宗闭眼调息内修,沉莫若趴在窗边看舟边翩飞而过的云雾,思绪起起伏伏,一下子想起了年少之时,一下子想起躲进魔神堑的那几年,一下子又感慨自己初作师兄教授功课的美好过往。歷歷在目,却彷彿已经过了一辈子的事。
的确,重生在这个躯体内,囚神台前是上辈子的事了。
「想什么?」不知何时,顾元宗已经结束修行,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沉莫若愣了下,没有作声。他和顾元宗的修为差不多,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对方逼近的气息?
「紧张?不习惯与我同间房吗?」顾元宗在他身旁坐下,单手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沉莫若顾左右而言他,「云舟得走好多日,待在房里也闷,我出去走走。」说着,起身就要离开,顾元宗一把捉住他,用自己双臂将人困住,戏謔道:「看来你是真的不好意思了。」
「别这样……」
「哪样?我们之间何时这么生疏了?当初不是说好的,一起修行进阶的吗?难道你现在想反悔?」
不,那是之前的沉兰之答应的,不是他沉莫若。
沉莫若头皮发麻,手中灵气一聚,正要甩开顾元宗的手,没想到对方先一步退开了。
「别动气,我不逼你。但是你躲不了多久,明明是你自己要我当你的炉鼎的,不是吗?」
闻言,沉莫若恍若雷击。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地反问:「炉鼎?」
「是啊。」顾元宗理所当然地扬了扬眉,「你以心魔发下毒誓,我当你的炉鼎,助你修为飞涨,而你替我引荐无非仙尊,入剑道。」
要死了!柳长歌!你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没说呀!
难怪顾元宗对他举止亲暱,还一直以丹药供养他!原来天底下最渣的人竟是他自己?
沉莫若全身寒毛直竖,「我想,这一定是个误会……」
「误会?心魔誓可以这么反悔的吗?」
「你等等……等等,让我先静一静……」
「前些日子,若非你我皆受重伤,否则现在我们该是日日双修的一对道侣了。」
沉莫若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忙夺门而出。
顾元宗将他红了耳朵的羞窘模样收进眼底,不急不忙地飘了一句:「晚点记得回来,云舟深夜露寒,你不习惯的。我等你。」
沉莫若简直想挖坑把自己埋了,运上灵力飞奔,一眨眼就消失在顾元宗的面前。
「还是如此可爱……」顾元宗看着方才碰过沉莫若的手心,轻轻地笑起。
话说沉莫若跑到云舟舺板后,被寒风一吹,脸上的温度降了下来,终于冷静。
前生他没有和谁成为道侣,因此对这种事感到陌生与不自在。日日双修甚么的,他也一直以为离自己很远,没想到沉兰之不做个人,居然把顾元宗当成炉鼎看待!还日日?是真想害死顾元宗?
身为炉鼎,修为被榨乾不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后无修为可供养主人之后,就是燃烧自己的寿元了。被当作炉鼎使用,基本上这一生就是废了,比普通人还不如。很多邪恶的修真者还将炉鼎看作一条畜生,生生囚禁不得逃脱,只要有需要便要能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因此修真界将养炉鼎视为与修魔无异,忌讳甚深。
沉兰之真不是人。沉莫若双手掩面,想仰天长嚎。
顾元宗不是不明白其中利害之人,他为了入剑道竟然连这种阴损的条件都可以答应?然而即便入了剑道成为剑修,只要一日是炉鼎便一日修为不可晋阶,因为炉鼎全部的修为就是为了给主人吸取的。顾元宗是真傻了,还是其中有其他的门道?
沉莫若现在静下心来一想,炉鼎看似不可破解,但其实还是有方法可解。
说来也是简单,就算双方二人签订炉鼎契约,但只要其中一人自废修为,契约自然解除。但自废修为痛苦万分不说,自古以来谁又有勇气重修一次?修真毕竟是逆天而行,天资再好,也难保重修之后能与之前无异。何况自废修为之后一身暗伤沉痾不说,连身子也会耗弱许多,身体里的灵脉一旦枯竭过久,便也再无法打通了。鋌而走险,就为了一个炉鼎,没有人会这么做。
可顾元宗并不在意,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沉莫若不得不重新审视他这个人。
顾元宗似乎不像表面那样,况且同是金丹,他居然可以避过自己的感知,沉莫若忽然觉得他身上也藏了许多秘密。
他在自己重伤醒来之后,对两人关係的迷糊也全然无视,是真的宽容,还是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探究?
想起顾元宗和顾以明有些相似的面容,沉莫若顿时觉得,或许他和顾元宗之间,没有他想像的单纯?
云顶的明月一如从前,可他已经身歷前世今生,重生的谜团像毛球,一圈又一圈,他想想都心累。索性不想了,人心难辨,他现下只想好好地活着,将二十多年前未了的心愿了结,然后渡劫去。
夜深露重,云舟疾飞,风寒刺骨,舟上的淡白色结界依稀发光,本该空无一人的舺板上出现两个人。沉莫若认出来,是悬壶门掌门的亲传弟子和另一个大长老的弟子。他轻抬手捏着一个法诀,自身的灵力收至近无,身影好似被云雾遮掩了去,无人能够发觉他的存在。
只见那二人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后对视一眼,然后分别从袖子里掏出两样繚绕黑色雾气的事物──一枚铃鐺和一块骨牌。
沉莫若见到眼熟的器物,心中大骇,这不是魔族的法器吗?
这两名悬壶门弟子从何得来的?
当下,他不再遮掩自己的踪跡,疾至那两名弟子面前,厉声问:「你们拿的是什么?」
那两人心虚至极,显然也知道自己手中的法器是见不得光,一慌张之下,居然抬手运灵就是一个杀招。能上云舟的都是医剑双修,又都是金丹,阴险偷袭之下,沉莫若只来得及向旁一闪,紧接着第二个杀招又至,他半空中身形急转,凌厉的剑气削断了他的发带,打在云舟的结界上,震出一个不小的波动。霎时间,云舟上的警戒之音响起,金属之音鏗鏘不绝。他才刚落地,云舟上守护结界的长老就赶到了。
那两名弟子早已将法器藏起,一点魔气都没洩漏出来。双双装作一脸无辜,恶人先告状,指责沉莫若毫无来由地寻衅滋事,出手偷袭他们,幸好他们反应快才没让他得逞,要不后果就不是结界被震动而已。
沉莫若在前生已经习惯这样的诬赖指控,他现在满心都是那两样魔器。
早在高野之战后,魔族被赶至魔神堑,魔尊被封印荒界深渊,魔器随着魔尊也一同被封印──当初他原本有三把法器,除了本命剑「隐世绝」和上古焦尾琴「有凤来鸣兮」,第三把法器是一纸卷轴,天下万事万物皆可入画,名「点墨」。点墨本身由上古灵木凤栖梧桐所製,轻薄柔软如丝,蕴含的灵力丰沛,自成一个小世界。因此只要被它收进画里的事物都彷彿被封在了一个无人之境,连时光都是停滞的。他将点墨留在魔神堑,为的就是封存那些魔器。点墨非主人不能打开,除非有人强行从内部破坏小世界。可是当年他没有将活人封进去,点墨应当还是牢固如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沉莫若心情异常沉重,难道高野之战后魔族有漏网之鱼流落人界和修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