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山雨欲来风满楼
沉莫若的惊诧只在一瞬,他最明白对峙之时一时的分心都是致命的,因此很快回神,变换了第二个剑式──他用的剑招都是逍遥岭最基础的,跃身逼至那两人的身前,催发灵力,锐利的剑尖直指其胸口,似乎奋不顾身要一招夺命,然而却是虚晃一眼,趁其不备,抬剑抵挡时,掠身而过。
那两名师兄知道沉莫若戏耍他们后,恼羞成怒地也踏剑追去。
沉莫若要的就是这样,将人引开眾人的视线,他才好下手。
足尖轻点,乘风而起。
白衣猎猎,回眸一眼如凝寒深海,冷绝如仙。
底下修为较为深厚的弟子彷彿看见了二十几年前,手执隐世绝大开杀戒的沉莫若。那种冰寒刺骨的眼神,满布滔天的杀意,可眼瞳却又清澈无比,状似天真。偏偏就是这种天真无邪,令人毛骨悚然,只一眼就好似沉入深渊海底,几乎窒息。
那时的沉莫若连斩了六大宗门之首,逃亡至魔神堑,染红一身本该清净无暇的白袍,走过的路都是惨烈的血跡斑斑,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其他人的,只要有人靠近,无一不亡于他的剑下。
看过堕魔的修士,可沉莫若偏偏不是堕魔却比魔族更为可怕。
有人说过,他不仅杀人,也屠魔。手起剑落,一颗颗头颅掉在他的脚下,成了他的铺路砖,自然有人的也有魔的。因此,所有的修真者都知道,沉莫若没有堕魔,可却是个大魔头。因为无人可知他杀人的标准在哪,他戮魔的目的又在哪,似乎为杀而杀就是他唯一的准则。
也难怪,他被仙门大宗通缉,被无非仙尊前后追杀了十几年。
只是沉兰之纵然天资卓绝,可之前在逍遥岭上就是一个木头,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为何从悬壶门回来之后,完全变了个人,还有了如此残酷的眼神?
在场的逍遥岭弟子默默地相视一眼,然后纵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这下事情闹大了,他们必须稟报上去。
沉莫若十分熟悉逍遥岭的地理分佈,知道哪里人烟稀少。除了他现在进不去的北面小树林,西北的地方有一处山堑,高岸嶙峋,千呎高,深不见底,无人知晓底下究竟是何处,摔下去的人没有再上来过。何况此处灵气稀薄,于修行无益,逍遥岭门人几乎不来这儿。
疾飞至此,骤然停下,心随念起,执诀佈阵。
湛然上的灵力大放,暴闪而开,如一朵莲花盛开,冯夷变阵成。
悬壶门那两人追来时,沉莫若手执湛然,身姿超然立在悬崖边,神情冷峻。
其中一人嘲笑道:「嗤!还以为有什么能耐,结果还不是走投无路吗?」
另一人从袖里乾坤摸出困仙牌在沉莫若面前晃了晃,「沉兰之,悬崖勒马,乖乖自己把金丹交出来,否则你不会想知道这是什么!」
沉莫若一脸像在看白痴的表情,冷冷地说:「禄甫的魔器,我很熟悉。」
那人一惊:「你怎么知道?」
沉莫若哼笑:「我还知道你们还有另一样招魂铃,都是你们的『主人』给的,是不是?不必觉得震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修魔给仙门丢了脸我也知道。你们以为有了魔器就可以为所欲为,修为大增,可你们不知道的是自古以来没有魔修成仙的,知道原因吗?」
「我可以不成仙,只要杀了所有修仙的,就没有人可以成仙了!就你们这帮自以为光明正大的偽君子,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比我苦修几十年的修为还高!凭什么!」
沉莫若见他催动困仙牌,灵力与魔息缠绕,法器发出一明一暗的光芒,彷彿深渊之眼,阴暗的气息越来越盛。
禄甫的法器的确可以封住修为,但是它有个限制,就是必须得近身,施法之人须碰触对方才行。沉莫若不笨,不可能让对方靠近。当年禄甫近身战了得,他差点吃了闷亏,然而也只是差点罢了,这两个丹药堆修为的蠢货以为他会乖乖就范?他该庆幸他们愚蠢,还是嘲笑他们天真?
沉莫若左手执诀,右手执剑,足尖往后一步,身体微弓,蓄势待发。
他继续扯开对方的注意力,趁机调动金丹里的全部灵力,太一玄极疯狂运转,打着一击必杀的主意。若不行,也能吓唬他们,以为他能越境挑战。幸而得了湛然,否则他会更加保守应对。
「我只想知道,你们的主人是何人?与悬壶门的关係为何?否则悬壶门的掌门怎么可能出借隐匿法器给你们?」
心法极致运转,他们二人脸上一分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时空似乎慢了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稳又篤定。
「你想知道?」另一人也催动招魂铃,阴险地笑:「可以,自己下地狱去问!」
话完,两人瞬移,一眨眼就闪至沉莫若十步之处,招魂铃动,企图仿製禄而的大招──『魂归来兮』能使修者七魂六魄尽归己用,招的是死魂也可以是生魂,可不战而胜。
沉莫若心头一震,有一瞬间失神。
招魂铃一声就让他受了影响,他这夺舍之人更容易被铃声拉走魂魄,必须毁了它!
然而铃才响了一声就不明所以闷住了,瞬间,两人被一股无形的屏障重重反弹回去,身上还多了好几道不明的伤痕,血汩汩地冒出!
沉莫若手诀一变,湛然直劈而下,一道剑气从湛然尖端迸发,如雷霆之势穿过阵法冲向招魂铃!
「噹」的一声脆响,铃舌掉落!
本来黑雾缠绕的铃噹瞬间变成灰濛濛的,没了刚才的阴暗之气,也接受不了灵力的催发,已经「死去」。
那两人没发现,仍在哀嚎不止,等疼痛稍缓,定眼一看,才发现沉莫若的周围有一个鸡蛋般的罩子,隐约闪着微光。罩子上有细小的树叶漂浮,他们没仔细注意,以为是风吹起,结果是阵法带起的。
这是一个自带杀器的守护阵。
他们二人才疏学浅,哪里见过这种阵法,于是毫不死心地从地上爬起,再次衝向沉莫若──碰!又一次被摔回,甚至比上一次更重!触地的瞬间灵力居然有了滞涩,连带新修的魔功都沉滞了,忽然使不出半分力气!两人大惊失色,连忙求饶。
沉莫若不理会,机不可失,撤掉守护阵,身形飘移,几个闪瞬出现在两人身后,金丹内灵力抽调一空,全灌注在湛然之上,湛然急遽地震颤!他双眼冷厉,杀意决然,轻喝一声,手起剑落,两人各自的手臂被卸了下来,扬起一片尘土,连带困仙牌和招魂铃也被缴收了!
鲜血撒了一片,两人凄厉哀号,满地打滚。沉莫若不会让人死去,出手点了止血穴道,将人打昏带了回去。
离开前,他抬眼看向天空不远处,那里一片澄澈,连隻鸟也没有,可他知道有人在看他──没有恶意,甚至偏袒,否则招魂铃不会忽然失去作用。
他能猜到对方是谁,虽然不知为何对方不明示身份,甚至对于他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但还是浅浅地点了个头,表达感谢。
这让他对于沉兰之这个人又更疑惑了。
逍遥岭内有人滋事斗殴,这是不能容许的。虽然沉兰之是逍遥岭门徒,但也不能免于处罚,被明机长老罚去打扫藏书楼三日。这正中沉莫若的下怀,感叹上天待他真好,又有了藉口可以天天去藏书楼找古籍看了。
因此他对这次判决感到十分开心。至于悬壶门那两人,因为伤势过重,浑身的魔气洩漏出来,被查出身上携有隐匿气息的法器,而法器来自悬壶门掌门,明机长老认为此事疑点重重事关重大,因此将两人暂且押入地牢,封锁修为,并且限制悬壶门所有弟子的行动,勒令待在言草峰上不许离开半步。悬壶门长老们得知此事,已经传信给宗门,一方面要宗门尽快交涉救人,一方面要逍遥岭别错怪好人,并且推託那两人修练魔功之事与宗门毫无关係。
而魔器困仙牌和招魂铃没有上缴,沉莫若没有让明机长老知道这两样东西存在。招魂铃已经失效,他也要收在身边较为安心;困仙牌于他有用,只要用灵力催发,就可以发动,于敌人不知困仙牌存在时,对战中是一个反击的利器。虽然魔器用魔息催动较为容易也较能发挥实力,但不代表灵力不能催动,否则那两人在第一次听武学课时就不能偷袭他。
另一边,顾元宗得知此事前后时,脸色铁青,为的自然不是惩处,而是沉莫若又隻身一人对抗敌人,还是在敌方有魔器的状况下。他那时在秘境狩猎,根本完全不知情,还是回来缴交任务物品时被告知的。当下一股怒意烧起,按奈着情绪好不容易交完所有任务,他立即飞也似地回到住处,揪住了正在把玩魔器的沉莫若,开门见山──
「一打二,有能耐了?」
沉莫若知道自己一个人应敌是顾元宗忌讳的事,虽然之前他就觉得怪异,但也不想让总是对他照顾有加的对方不悦,因此一直没问。可现在他不得不问,因为顾元宗将他视作一样易碎之物的态度让他很不自在。他不需要这样的照顾,也不想要这样的照顾。前生流亡十几年,他纵然并不算强大,但也自认坚韧,意志力超乎常人,不须如此特别对待。
「顾元宗,你为何一直如此看待我?难道我是个废物,连一个刚刚堕魔的人都解决不了吗?」沉莫若蹙眉反问,将手中的魔器放置在桌上,两隻蝴蝶在上头翩翩飞舞。不一会儿,魔器渐渐淡去化于无形。
「……那是两个。」对于沉莫若的反应,顾元宗愣了下,知道自己护雏般的态度让他不适,可他还是必须坚持。「两个金丹后期的修者,手中有魔器,一般人不会自信的以为自己可以单打独斗。而你明知那两样魔器的作用,还作出如此判断,这很明显是个错误的决定。」
「困仙牌要近身才能施用,我没让人靠近,至于招魂铃……也被我弄坏了不是?最后是我赢了。」
顾元宗简直要气笑了,招魂铃明显是有人先让它『失声』的,否则沉莫若现下不会神智清楚地在他面前与他争辩,而他自己分明也很清楚,以他目前的修为胜率只有二分之一,若非那两人太过草包,又刚修习魔功不久根本激发不出招魂铃和困仙牌真正的威力,否则他现在就只是一具尸体。
「况且你之前也说他们就是丹药堆修为的蠢货,我不至于连两个蠢货都打不过。」
瞧瞧,这人还在强词夺理。
「招魂铃没有发挥作用,你难道还不清楚箇中原因?」顾元宗怒发衝冠,恨不得咬他一口。
此话一出,沉莫若睁大眼盯着他,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知道了什么?」
他的确碰不得招魂铃,原本他就是打着若不能一击杀之,就跳下那片悬崖,另寻出路。
那悬崖灵气稀薄,能够抑制所有人的灵力运转,从而压制修为实力。如若那二人跟着他一起跳下,那没了修为境界的压制,就难说谁胜谁负了。他本想最坏的结果就是如此,拚死也要拖两人一起上路,没想到半途有高手助阵,那情势就逆转了。
但这中间转折离奇的故事,顾元宗不可能知道。
可他偏偏就是知道了。
「……」顾元宗气急,一时失言,也静默下来,别过眼不看他。
「你老实告诉我……」沉莫若右手自身后往前一抽,被他藏于身体里的湛然落在他的掌心,「无明怎么会是顾以明以前的配剑,湛然?」
顾元宗没有回答,转身想走。
沉莫若连忙拦住他,将湛然横在他身前,双目炯然地逼问:「你怎么得到顾以明的剑?偷来的?捡来的?还是你杀人夺宝?」
顾元宗皱紧眉头,低头看他一眼,「……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
沉莫若凉凉地笑了声,一副「被我抓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