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繁华太平的明澜谷和往年一样举行不少宴会和祭典,这个城镇虽然没有城主、镇长这种职务,但这些花仙木灵也有公认的谷主,那就是常家,该家族多是松柏一类的树灵。
城中央有个能容千馀人的大广场,每年春季常家会掷籤抽出镇里负责以艺献神的表演者,表演的内容多是舞乐为主,几乎每一族都有属于自己的乐舞。
兰家自然也有独属于他们的乐舞,而且只由嫡出子女传承,不过兰虹月对那些一向兴趣不大,毕竟他这样的体质,学了也没多少用处。今年兰家被抽中了籤,兰弘万在筑好的高台上跳起神乐舞,兰家旁系和其他家族也会在台下配合演奏或起舞,能取悦天地日月诸神明,谷中仙灵皆以此为荣。
兰虹月也是为此,特地前一天回家住一晚,天没亮就被竹秋叫醒,不过这样的场合,无论他出不出席都不重要,会被叫来这里露脸,只因为他的身份是兰弘万的长子罢了。他又一次以袖掩面偷打呵欠,留意到广场斜对面的梅蕴春正带着客气笑意应付吕洲来的那二位,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把香囊还人家,可是香囊好像落在凤先生那里了。
他左右张望,想到凤先生并不喜欢到这样的场合,就想溜去暉羽轩拿香囊,他走到秋丽雨那儿找藉口说:「母亲,我肚疼。」
秋丽雨淡漠看他一眼,吩咐竹秋说:「你陪他回去吧。」
坐在附近的兰熙雯一听就知道大哥装病,起身说:「不用竹秋,我陪哥哥回去。」
秋丽雨拉着女儿的手亲切浅笑:「你真懂事,不过你还是留下来看你爹他们,把舞认熟了。你哥不会有大碍,竹秋最懂如何照顾他。」
兰虹月摆手说:「不用,我自己能回去的。」他没让竹秋陪同,逕自离开广场,方才他听秋丽雨的语气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是不是装病,不过他也已经对母亲的想法不太在乎,一远离广场他就恢復原来有精神的样子,一路跑回兰家,先去看桐梦的情形。
桐梦在床里听到动静,赶紧爬下来躲到床底下,兰虹月出声喊他说:「是我啦,不必躲着。」
「原来是虹月少爷。」桐梦訕訕然爬出来,兰虹月拉他过去桌边。
「一早怕别人发现你,才让你躲进衣箱里,春天和秋天很多事情要忙,家中僕人也会四处走动,再过阵子就好一些了。」兰虹月把食盒里的饮食端出来,叮嘱桐梦说:「先吃些东西再服药,药还是老样子放床头小柜里。我带回来一些祭典上的东西,吃了对你身体好。」
桐梦一一点头应声,兰虹月听出他有些喘,拿手背摸他额头疑道:「你发烧啦?看起来脸色很不好,伤势恶化了?」
桐梦摇头,接过兰虹月递来的帕子擦着脸上和脖子的冷汗,虚弱的开口回应:「我也不清楚,就在你方才进门那时,我忽然感到一阵沉重的压迫,彷彿有什么神灵降临,我有点喘不过气,不过坐一会儿等附近神灵离开,也许就没事了。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那时也是碰上有神灵出现在附近。」
「神灵?难道是广场的乐舞引来上界神灵?」兰虹月歪头,试着感应,半晌耸肩说:「可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不是你伤势恶化?你过去躺着,我帮你看看。」
桐梦抬手婉拒:「不是、真的不是。我坐一会儿就好。虹月少爷不必担心。」
「叫我虹月就好啦,不必见外。」
兰虹月吁气说:「好吧,不勉强你,我还有事,先走了。你真的没事吧?」
「没事。」桐梦这次回答得很乾脆,等兰虹月出房门后,他立刻趴在桌上休息,身躯不住的发抖,简直快被无形的威压辗死了。
前往暉羽轩途中,兰虹月想着桐梦说的神灵降临,他虽然没什么感应,却留意到原先那些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就连风都微弱到好像没在流动,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他熟门熟路跑进暉羽轩前院,看到大门虚掩着,推开门要找凤初炎拿香囊,谁知一进前厅他就如坠冰窖,浑身冷得冒疙瘩,头皮发麻,这阵寒意又消退得很快,彷彿一瞬间的阴冷悚惧都是错觉。
「凤先……」兰虹月刚喊二字就看到厅里情形诡异,凤先生坐在厅里,在他和凤先生之间还站着一个非常古怪的傢伙。
那傢伙脸上戴着银白鏤刻的面具,头冠上镶嵌的宝石璀璨华美,是他一个也不认得的,面具上刻绘的不是花草云纹或鸟兽,而是某种符文,一头深黑长发都能拖到地面上了,可是过腰以后的长发却悬浮在半空,一綹綹飘散开来,素雅的浅色衣着上那些衣带和佩饰也跟长发一样飘浮在半空,就好像整个人泡在水中。
最奇怪的是,都已经有面具罩住脸了,却还要再用一块黑纱把整个头脸都罩起来,外面掛了一些细小的银亮饰片,兰虹月忍不住多看了那些饰片几眼,那些似乎不仅是装饰,更像是一种符?
兰虹月的喊声戞然而止,还因眼前高大的怪客而惊愕得倒退一大步,踉蹌往后跌,那位怪客微微回首,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托住,这才不至于摔屁股。
「这、这是哪位?」兰虹月吓傻了,脱口就问,凤初炎严肃说道:「这是上界来的贵客,你不得放肆。」
兰虹月僵在原地,像隻被冻住的小鱼,不知为何他觉得怪客明明不是面向门口,却好像在打量他,让他不安得想躲起来。
厅里静得落针可闻,凤初炎忽然出声说:「我还不能离开这里,你不必再劝我。」
怪客似乎也不打算再讲什么,沉默的转身朝门口迈步,兰虹月愣在那儿挡住了去路,可是怪客刚抬脚,身影就挪移至前院里,然后停顿下来微微回首,紧接着身影消失在日光中。
「呼……」兰虹月长吁一口气后腿软跪下来,坐在门边拍拍胸口,吞嚥口水问:「他是哪位啊?上界来的神仙?」可是怎么看都不像神仙,倒像魔……魔神么?什么乱七八糟的。
凤初炎走到兰虹月那儿,察觉小孩子的念头,屈起指节轻敲了那颗小脑袋说:「不要胡思乱想。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没、没有。」兰虹月终于知道桐梦说的威压是什么,无关恶意、敌意,那是纯粹而庞大的力量带来的衝击,就好像涛天巨浪拍下来,弱小者不是被冲走就是被拍死。那位上界怪客甫离开,虫鸣鸟叫声都回来了,他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凤初炎带到桌边坐下,手里捧着先生倒来的水。
「怪客是来找先生、要带先生走?」兰虹月捕捉到方才那些隻字片语,心里很不安,他问完又急忙讲:「可是我不要你走。」
凤初炎被孩子那双清澈双眼盯着,不觉温柔浅笑:「嗯,暂时都不走,时候未到。」
「先生将来要到哪里去?我能跟着你么?你养好伤就走了是不是?」
「这个嘛……」
凤初炎早已习惯在任何地方,他都是被眾星所拱之月,短暂到明澜谷养伤,当这西席也只是寻个消遣,但是兰虹月这么依赖和喜欢他,还是让他多少有些愉快。虽说小孩子的依赖和喜欢也不过是因为他能充当一时的靠山,不过那份心意也比谁来得都纯粹。
他哄兰虹月说:「你若勤加修炼,也没什么去不了的地方,所以你现在开始别偷懒。」
兰虹月问不出任何承诺和结果,也就没再追问下去,有些失落的低头答应:「知道了。」
凤初炎很满意兰虹月对自己千依百顺的样子,好像驯服了明澜谷最顽皮的傢伙,他摸摸兰虹月的脑袋,兰虹月抬头问:「对啦,先生,蕴春姐姐的香囊是不是落在你这里了?」
「怎么?」
兰虹月尷尬低头嘟噥:「那个得还她的啊。我记得是落在这里的。」
凤初炎承认说:「的确在这里,我封了梅花香气收起来了。你下回别再招惹这些是非了,因果纠缠过甚,于修炼不利。」
兰虹月松了口气,又开始耍嘴皮:「知道啦,那我就纠缠先生你,让你一直在这里陪我长大。」
「你这孩子。」凤初炎把香囊变出来,兰虹月搁下杯子,抓走香囊就要跑去还人家,凤初炎食指在虚空画圈让兰虹月飘在半空,他说:「我不放心你自己去还,一起去吧。」
兰虹月一脸欢喜,有凤先生陪着他就安心,不过凤初炎却不是带他去城北梅家,而是施法一起来到了城外西北边的山林里。某座山的山脚下设有数道结界,但并未阻挡他们二者,凤先生带他往山上飞,一路都有柔和微凉的云雾笼罩他们,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们就抵达一间寺庙的山门前。
兰虹月被放下来,他好奇走近看清寺庙何名,认出了石碑和稍远处牌匾上的字:「玉果寺?哦,就是明澜谷佛修的聚集地,蕴春姐姐会在这里?」
「进去就知道了。」凤初炎逕自入寺里,兰虹月看他如入无人之境,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悠间尾随其后。寺庙里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银杏树,正殿前方还有一棵大银杏树,虽然现在已非它们变成金叶的季节,但那棵大树高耸入云还是很壮观。
兰虹月走到大树下讚叹:「这少说也有几百岁了?」
「至少三千岁了,是在此作主的。」凤初炎简短应付一句,继续走向正殿,殿前两个小沙弥跑来招呼道:「二位檀越可是兰家过来的?」
凤初炎点头称是,沙弥们伸手比了偏殿的方向说:「住持正在偏殿禪室等候二位。」
兰虹月有些惊奇:「一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凤初炎没接话,随他们往偏殿走,兰虹月紧随其后,甫入殿内就见到岳林海、云清阳面对面坐着像在论经似的,那二者神色平和,语气沉稳,不像先前交谈即是交锋。只不过兰虹月忆起假扮梅蕴春那晚的事仍心有馀悸,悄然躲到凤初炎身后寻求庇护。
云、岳二者并不认得兰虹月,只以为那男孩怕生,老远就躲到别人身后,他们听说会有凤族的客人来,纷纷起身点头致意。凤初炎也点头回礼,客气询问:「知雪大师可在此?」
云清阳随和一笑,回答说:「对,大师在禪室里和蕴春娘子说话。」
岳林海又上前一步,拱手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传说中的凤族族长,幸会。」
兰虹月看他们三个要开始讲场面话应酬,一脸无趣的走到一旁随处乱看,偏殿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空气中有一股淡雅又难忽略的梅花香,也不晓得蕴春姐姐和知雪大师在谈什么,莫非是在谈出家当尼姑的事?不会吧,是被心上人拒绝,伤透了心想遁入空门?他有些担心的望向那间禪室,碰巧有个緇衣僧人走出来和他对上眼,那僧人生得十分好看,宝相庄严的模样。僧人朝他微笑,他愣了下也露出傻笑。
还以为住持是个老者,但听凤先生他们喊那緇衣僧人知雪大师,原来那位青年僧人是这儿的住持!兰虹月很诧异,这么说来,外面那千岁银杏树是这位大师的真身?
知雪的真身确实就是银杏树,深色的僧衣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更白皙如玉,他的长相乍见并不抢眼,但脸上温润和善的笑意却令人难忘,不仅无法心生厌恶,还会產生好感,不由自主想亲近。
兰虹月有些挪不开眼,看了那位知雪大师好一会儿才明白为何云、岳二者在这里不吵架斗嘴,在那样的知雪大师面前哪吵得起来?
知雪看向兰虹月说:「蕴春她在等你,你进去见她吧。」
「喔。谢大师。」兰虹月又瞄了眼凤先生,凤先生下巴微抬示意他去还东西,他点点头跑去找梅蕴春。
入室后只见梅蕴春闭目坐在团蒲上,睁眼就对他微笑招手,他走过去就被梅蕴春拉近抱住,他吓一跳,梅蕴春带着笑意跟他讲:「呵,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扮成我也没露馅啊。」
兰虹月感觉到梅蕴春好像也是在关心他,放松下来回话:「不,露馅了啊。凤先生发现我是冒牌的,不过也因此救了我,没被外面两位叔叔抓住。」
梅蕴春掩嘴笑了一会儿,拍拍兰虹月说:「外面那两个年青气盛,可容不得有谁喊他们叔叔,你学聪明点,要改口喊哥哥,嘴甜才讨人喜欢。」
「知道了,姐姐。这个还你。」
梅蕴春接过香囊,她望着眼前这灵气聪慧的男孩,抿着一抹笑提议道:「吶,小月,我们结拜当姐弟吧?」
「什么?」
「我是独生女,一直都想有个手足。」
兰虹月皱了下鼻子说:「那有什么好的,成天吵吵闹闹。」
「吵吵闹闹也好,热闹。当我弟弟吧?」
兰虹月耸肩:「好啊。」
梅蕴春开心抱住兰虹月揉了揉脸颊和额发,兰虹月笑着挣扎,梅蕴春说:「太好了,我有个弟弟了,真可爱。」
「可是我身上没味道,你不嫌弃?」
「那你自己怎么想?」
「有时羡慕你们,但多半没感觉,有也好,没有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在就行了。」
梅蕴春感慨浅笑,轻捏男孩的鼻子说:「年纪轻轻就想得这么通透,不愧是我想认作弟弟的小孩,很好啊。别人都有的,我们不一定也要有。」
兰虹月灿笑点头,心里也欢喜,他多了一个姐姐,真好。不过他忽然收笑容,抓着梅蕴春的手问:「姐姐你来这里是不是想入空门?是因为你的心上人拒绝你?可是、可是就算入空门也是要到尼姑庵吧?」
梅蕴春低笑几声说:「傻孩子,我的心上人就在这里啦。今早我们不是都在广场那儿看神舞?后来我又半途溜走,跑上山来,云清阳和岳林海又追着我,赶也赶不走,我就引他们到这里让知雪和他们谈,感化一下他们,化除一身戾气。」
兰虹月听得一头雾水:「我听说玉果寺的住持是银杏化身,想修佛的花木精灵都会慕名来此,因其佛法高深的缘故,也是这地域最有可能飞升的,可是……」
这时兰虹月瞄到梅蕴春掛在腕上那串鍊子,上面有颗染金的银杏果,立刻联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说:「姐姐你喜欢的是、是知雪大师?」
梅蕴春抿唇扬笑,并不否认。
「你真的喜欢大师?那那、那大师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