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初炎站在温热的浴池里,池中无水,而是很浓的雾气,两名橘衣侍童站在池畔,一个打开高宽不过十寸左右的黑色炉鼎盖子,另一个往鼎内添药材,盖好盖子朝池中的族长行礼后退出去室外。
池中饱含灵气的雾气就是由此鼎散发出来的,整座池子、整间浴室里都充满花草香,凤初炎精壮的身躯在氤氳水雾里若隐若现。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不仅是羽族之中最优秀的,无论修为、才貌各方面和龙族相较也并不逊色,这也是为何从前的天尊、天后会请他收宸煌为徒。
最初他根本瞧不上那个总是把自己团团包裹起来的小龙种,但还是勉为其难收作徒弟,将宸煌一点一滴教养长大。宸煌很少回应别人,唯独对他这个师父比较亲近些,他也觉得没什么不好。不知何时开始,宸煌已经长得比他高大了,修为也早已高过他,不再需要他的庇护和照顾,但他们相处依然亲近,他自认是这世间离宸煌最近的人,连天后都比不上。
凤初炎仰首望着透明穹顶感慨:「原本各司其位,不曾改变,一直这么下去该多好。那时我不该……」不该生出危险的念头,想一睹徒弟的真面目,那时神力衝击的伤害直至今日都令他心有馀悸,若非他和宸煌皆有足够强大的元神,还带了宝物护体,只怕要伤得更重。可是宸煌毫发无损,那时他就知道徒弟早就比他厉害很多了,而他呢?
他对徒弟暗生情愫,为了替徒弟收集天材地宝、为了造神阵终日奔波操劳,境界停滞了很久。他对徒弟可以说是掏心掏肺,可那傢伙却连他唯一想要的都抢走。
「兰虹月。」凤初炎金眸半闔,神情有些恍惚的喃喃念出一个名字,他不晓得自己会这么渴望那少年,尤其是见到兰虹月亲了宸煌,那少年不曾主动亲过他,不曾那样满眼情意的投怀送抱。他羡慕,也妒嫉,一团雾气飘过上方,他眸中映着的透明穹顶蒙上阴影,那屋顶突然被衝破,无数碎片落下,宛如一场锐利的剑雨。
凤初炎周身释出一团淡金色光晕将屋顶那些琉璃碎片都弹开,池中药浴的雾气被庞大威压衝散,炉鼎也倒了,一双发光的金红羽翼展开,又如烟花般消散,他身上已经穿好一袭有金边刺绣的华美红衣。
岸上多了两位不速之客,是宸煌和兰虹月。凤初炎迈开一步,身影当即挪移至池子外,和他们俩隔着池子相望。
宸煌率先开口:「师父,为何要对在下界屠戮无辜生灵?」
凤初炎抬手朝一旁倾倒的炉鼎一招,隔空将它收回,他漫不经心回应:「因为这么做,你们才会快点过来找我不是?」
兰虹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气到双眼微红、浑身发抖,深吸一口气大骂:「你丧心病狂!怎么可以、怎么能对他们这样?我妹妹他们,还有知雪大师、蕴春姐姐他们,你把他们怎么了?」
凤初炎转头看向池子残馀的薄雾说:「看看那些雾气,好闻么?」
兰虹月登时有所联想,瞪着凤初炎质问:「你做了什么?」
凤初炎深深望着他,翻掌变出方才那座炉鼎,炉鼎悬浮于半空,他吸了一口自鏤刻的鼎盖逸出的雾气说:「明澜谷那里全是上乘的滋补圣品,可不能浪费了。」
宸煌看出那座鼎可以很快就将修士的灵元炼化为药,他不愿再刺激兰虹月,但即使他沉默不语,兰虹月自己也猜出凤初炎做了什么,只是没有像之前那么悲愤的哭喊,此刻兰虹月反而木然不动,失了魂似的。
宸煌握牢兰虹月的手,担心少年做傻事,他盯住凤初炎问:「师父这样逼我们过来,究竟想怎样?」
「为师是在帮你啊。兰虹月只是想利用你折磨我,不可能真心对你的,他有家人、朋友,他自己也还年轻,得了你的帮助又能长久修炼下去,还能拥有神界的地位,怎会真心陪你赴死?」凤初炎看宸煌不应声,猜想自己的话多少令徒弟动摇,于是接着说道:「为师也知道你很难受,痛苦得想以死寻求解脱,但死并不是唯一的解脱,即使我们是神,也无法知道神死了以后会怎样,也许归于天地太墟,再也没有了。但只要你坚持下去,也许总有一日能找到办法。」
宸煌篤定道:「没有别的办法。」他很清楚别无他法,就算真的有,他也撑不了太久。可师父竟还要他漫无目的并且痛苦的等,他已经无法再忍受。
凤初炎不急于劝说或反驳宸煌,而是故意和神情木然的兰虹月说:「虹月真心想与我徒弟殉情?你认为我徒弟真的会等你,等你活够了、活腻了,再等你记掛的那些亲人朋友都衰竭没有了才走?你和他所求皆是矛盾啊。或许只要没了明澜谷那些罣碍,你就能和他去死了,不过你真以为我徒弟真心爱你?不,他只是想让你相信他,对他心软,然后借我这把刀杀光明澜谷的生灵,好成全你们。他比你想得还卑鄙。」
听到这里,兰虹月黯淡的目光恢復清明,他默默回握宸煌的手,摇头对凤初炎说:「他不会这样的。」
凤初炎蹙眉:「你受他蛊毒了?」
兰虹月想到凤初炎是怎么对宸煌的,加上明澜谷的事,也许是愤怒过头了,此时他反倒冷静下来。他道:「我知道他,也相信他,我真正面对过他的内心,而你不曾这么做过,你从来不会真正的相信谁,甚至连自己也不信,才会一直不停想考验别人,藉此证明自己都是对的。凤初炎,你真可悲。」
凤初炎目光阴冷盯住兰虹月,宸煌虽然只是站在那少年身旁,他却感觉得到宸煌隐隐护着兰虹月,而兰虹月那番话刺痛了他,但那都是错的,他不能就此认了。
宸煌担心师父又要继续刺激跟伤害兰虹月,劝他说:「我会处置他的,先离开吧。」
「不。」兰虹月拒绝了。他来这里时,已经想过许多种可能,他朝对岸的凤初炎撂话:「你还有何话讲?」
凤初炎说:「你知道,当初联手明澜谷那些傢伙杀死竹秋的神使,就是常泽么?」
兰虹月的确有些意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拢拳,又悄然松开。
凤初炎接着讲:「宸煌也是知道的,但他什么都没告诉你,你却说你相信他?哈,笑话。虹月,我和他相处千年了,我比你瞭解他,他的城府心机从来都不亚于我啊。而你不过是跟了他几日,就对他推心置腹了么?你怎能这么傻?」
宸煌担心兰虹月信了那些说词,抓牢兰虹月的手想解释:「虹月,我……」
「不必说了。」兰虹月垂眸,但他没有因此松开宸煌的手,只是沉声喃喃:「我说过,我信你的。你是不想我伤心难受,忽然调走常泽也会令我起疑,所以才什么也不做。至于常泽,她根本不知道我和竹秋的关係,她只是被利用的棋子,虽然我还是怨她,但真正罪魁祸首都是凤初炎。」
凤初炎也听见兰虹月说的话,一手负于身后死死握着拳,他不懂他们才相识这么短的日子里,为何能有这样的羈绊,更把他彻底排除在外,他们身边亲友的生死恩怨所產生的矛盾不够么?那么,他还有最后一手。
凤初炎对着还在相望的他们说:「你们不是想一同赴死?好啊,我就告诉你们该怎么做。」兰虹月和宸煌对他抱有怀疑,但他仍继续讲:「唯一成功过的造神阵,真正造出神明的,就只有宸煌出生的那一次,后来的造神阵都并不完整,也不可能造神成功,只会產生妖神、魔神、怪物和混沌,这是为了方便支柱吸收下界的力量才做的。」
兰虹月打断他说:「你讲的我早就知道,神界不择手段巩固上界,鑽天道各种漏洞,使其他诸界阶层分明,方便奴役下界,如此而已。如果你想讲废话,就闭嘴。」
凤初炎不怒反笑:「本来还觉得你变得陌生了,不是我所认识的那孩子,不过看你这么发脾气,倒又像是回到从前,你和我……」
「够了。」兰虹月转身抱住宸煌寻求安慰,用凤初炎听得到的声音说:「你师父真的好噁心,我快受不了了。」
宸煌像抱孩子那样将兰虹月抱起来,周围荡出灵波,准备离开这里,凤初炎气急败坏喊住他们说:「慢着,你们不是想死么?告诉你们,摧毁支柱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最初的地方,那是支柱和这世界最深的连系,不过支柱无法自行破阵,而要藉由外力。只要兰虹月你亲手毁掉那道古阵法,宸煌这个支柱就会瓦解,不过那时古阵崩溃的力量也会将你捲入,你也难逃一死。」
闻言,兰虹月和宸煌互望,他们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却隐有笑意。宸煌轻声问:「怕么?」
兰虹月摇头:「我们去试试吧。」
宸煌问:「不报仇了?」
「置之不理就是报仇了。我不笨,没必要为了讨厌鬼赔上自己。况且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你了。」
凤初炎看他们俩气氛不对劲,没有他所以为的互相生疑猜忌,似乎还想要撇下他离开,他金眸一厉,整座建物都被火燄屏障包围起来,他所传承的凤族异火并不会立刻令人严热难耐,但会耗尽他人真元,也能烧伤修真者的元神、侵入识海。
凤初炎阴狠道:「你们谁也别想走!」
兰虹月倚着宸煌,一点都不慌乱的问:「你还看得见我们的将来么?」他瞧见凤初炎细微的神情变化,猜测凤初炎看不到,那意味着他和宸煌极有可能成功。
宸煌早已不是幼小需要被照顾的孩子,就算是凤族全来了也拦不住他,这世间没有谁能拦得下支撑天地世界的神明,因此他抱着兰虹月朝凤初炎推出一掌,轻易突破凤初炎的阻拦直奔明澜谷禁地。
神力发出的光亮包围着他们,随他们飞腾而发出凛凛银光,在九霄乍然出现一头银龙俯衝而下,挟着破山分海之势急驰。
兰虹月被护得很好,并未受任何力量的激荡所影响,还能有馀裕问宸煌说:「你诞生的那个古阵,莫非是在明澜谷?」
宸煌告诉他说:「在你们的禁地。」
「原来是这样……」兰虹月恍然大悟一般轻喃:「真是奇妙的缘份。」
回到被烧毁的明澜谷,兰虹月只觉得陌生,他叹道:「什么都烧没了,我一时也不知道禁地要往哪里去。你有办法么?」
宸煌点头,牵着兰虹月在荒地里走,很快就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土坡,他说:「原先的入口在这里,或许也有别的出入口,不过都被师父毁了。」
「那怎么下去?」
宸煌原地踩踏一脚,地面裂开,土坡崩塌得更彻底,露出一个空洞,不过仍无法容一个成人进出,但他俩并非凡人,他将兰虹月变小收入袖中,再化成一道银光飞入地下洞窟。
兰虹月第一次看见这个地底下的秘境,到处都是发亮的灵矿,而且种类不是只有萤星矿,蓝的、绿的、紫的光亮交错在洞窟中,还有一些发出微光的苔蘚和蕈子,凤族异火并未波及到这里。
宸煌一抵达自己诞生的水潭边,潭水和岸上地面立刻发生一些轻微震荡,岩壁、地面和水面都被激出一些浮尘微光。
兰虹月被放出来,他环顾四周说:「我好像看到水里和岸边有符纹的光亮闪了下。如果这里也有个造神阵,为何我进来却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