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穹渊离京在即,江东云为此设了一桌酒菜饯别,除了他们二人和金霞綰就没有别人了。
风炉上的小锅烹着几样时鲜的菜,山药、莲藕、薺菜等等,一旁浅碟上有羊肉兔肉,还有几样调料。金霞綰替江东云拌好调味酱料,转头问严穹渊说:「叔叔喜欢咸一点还是淡一点的?我帮你?」
严穹渊摇摇头说:「我自己来就好。」
江东云笑说:「你都要走了,儘管使唤他吧,别客气。」
金霞綰没回嘴,笑着把菜盘和肉盘调换位置说:「叔叔你多吃点羊肉,虽然很贵,不过师父可是为了你啊,特地叫我去准备的,一般百姓可吃不起这个。」
严穹渊说:「你在长个子,你才该多吃点。」
金霞綰表情微妙的扯了嘴角,挟了羊肉给江东云说:「师父你也吃啊。」
江东云笑着和严穹渊说:「你不必管他,这孩子挑嘴,长脚的都不吃,只吃鱼。来,这鱼片让你自己涮吧。」
「谢谢师父。」金霞綰开心接过鱼肉,挟了半透明的鱼肉片放到锅里烫熟,沾了他自己配的调味酱料吃,满足得瞇眼微笑:「嗯、嗯嗯、嗯,好吃!」
严穹渊瞧少年那模样,浅浅哼笑,摇摇头逕自进食,脸上是不自觉的宠溺,和过去冷若冰霜的样子截然不同。而这变化都落在江东云眼中,他一直认为严穹渊就是块捂不热的冷硬石头,谁承想这人终究是会变的,只不过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的养子金霞綰,顿时心生醋意,却不知是吃谁的醋更多些。
江东云悄然瞥了眼金霞綰,那少年对自身的魅力毫无所觉,他暗自安抚自己这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严穹渊就要离开,回琉璃天再也不会进京,而金霞綰是不会离开花晨院的。
「真好吃。」金霞綰衝着江东云微笑,江东云回以浅笑,递了帕子给他说:「擦一下嘴角,吃得脸上都是了。」
「喔。」金霞綰的嘴边、下巴沾了酱料,颊边也溅上两小滴,吃相很不怎样,也因为如此,江东云总是让他别在外面进食。
严穹渊看少年一直没擦到颊边的脏污,忍不住伸手替他抹净,笑话道:「怎么这也能吃得像隻小花猫。」
金霞綰咂咂嘴,有点没大没小的回应:「多谢啦。」
江东云熟悉养子的一切习惯、好恶,然而此刻看着他俩自然又自在的互动,心中像是落了带刺的种籽。短期间内,在他未留意的时候,这两人就已经混得这么熟稔,好像只有他被不知不觉隔绝在外。
「六郎,霞綰的簪子你可还留着?」江东云忽然问起那簪子的事。
严穹渊嚥下食物抬头看他:「这要还回去么?」
江东云浅笑:「还了也没意义,乾脆你收着留作纪念。霞綰觉得呢?」
金霞綰细细嚼着嘴里的鱼肉,看了看他们两人,最后吞下食物对严穹渊说:「那支簪子是花我自己的钱订做的,你付钱买下就是你的啦。」
严穹渊一本正经问:「多少钱?」
江东云蹙眉低喊:「霞綰!」
金霞綰无辜瞅了眼江东云说:「师父,我跟叔叔开玩笑的,是吧?严叔叔。」
严穹渊唇角微扬,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包说:「嗯,玩笑而已。我本来就准备了红包要给他。」
江东云睨了少年一眼,吁气道:「你们俩真是的。」
金霞綰颇意外拿到红包,开心欢呼:「哇,真的是给我么?谢谢严叔叔!」
这一顿饭,金霞綰吃得最开心,不过散场时也是他最失落,因为他忽然想到这是他和严穹渊最后相处的时光了。是夜,江东云带了三位哥哥去一位官员家应酬,被留下的金霞綰跑去潜入严穹渊住处。
严穹渊本来已经就寝,躺在床上却一直没能睡熟,一听到像是小鸟、小猫溜进来那样熟悉的动静就醒了。他坐起来朝黑暗的角落念出对方使的轻功路数:「梦里寻香。」
「春隐袖。」金霞綰走到月光洒落的地方咧嘴灿笑,两人念着轻功秘笈的篇章,像对暗号似的,他觉得很好玩,坐到严穹渊床边接着念:「薰风微雨。」
「意矇矓。」
「霞残月上?」
严穹渊慵懒答道:「你不累?」
「凌云傲霜?」
「今日不忙生意了?」
金霞綰不满哼了一声,揪对方袖子闹道:「怎么不继续啦?」
「又不好玩。」
「我觉得很有趣啊,好像在对暗号,嘻嘻。继续嘛?」
严穹渊拿开少年的小手问:「你师父呢?」
「出门去啦,今天花晨院生意淡了些,不忙。你明天真的要走啦?京都这么好玩,你多留几日嘛,我跟师父请假陪你到处走走?」
严穹渊望着少年半晌,他其实察觉到江东云先前提防自己的眼神,担心自己不够果断会害了少年,于是道:「不留了。早晚要离开,就这样吧。你在教坊也看惯了不同人来来去去,再说你原先不是挺讨厌我的?我走了,也没人再嘮叨你,正合你意。」
金霞綰没想到自己忽然红了眼眶,稍微侧坐别开脸说:「我没讨厌你啊,我现在不讨厌你了。你跟那些人又不一样,我也不像哥哥他们天天送往迎来的,我……我觉得你虽是长辈,可也像我兄长、像朋友,也像……我也不知道怎么讲,我不想你这么快离开。」
「唉。你还是这么孩子气,何时长大呢?」严穹渊想伸手摸少年的头,但是忍住了。他说:「你只是贪图新鲜,我一个外人忽然出现在这里,你觉得有趣,等相处时日一久你会厌腻,就巴不得我快走了。世事人情有时就如流水,好聚好散,细水长流,也未尝不好。将来你偶然想起我,或我不经意想起你,可能还会觉得有趣而笑着。」
「六郎。」金霞綰这次轻轻捏住对方的袖摆,低头轻唤,还改口喊六郎,儼然是在撒娇。
严穹渊被这么一喊,心中乱得一塌糊涂,极为艰难的又把那隻小手轻轻拨开:「撒娇也没用,你不会跟我走,你师父也不会允的。」
金霞綰叹气,乾脆向后仰躺,半身压着严穹渊的腿脚,抬臂遮住泛泪的双眼,故意戏謔道:「讨厌啦,你这一走就害我守活寡了。」
严穹渊失笑:「又胡说八道什么。」
「收我簪子,你就是我的人啦,多留几日都不肯,小气。」
「起来吧,我要继续睡,明日得早起上路。」
「我偏不起,不让你睡了。」金霞綰起身抢了严穹渊的枕头抱紧,严穹渊消极的和他抢枕头,最后由着他霸佔枕头,他笑着躺在同一张床上,只不过和对方头脚相对,严穹渊嫌弃的念着他,抓起他的脚帮他脱鞋袜。
闹了片刻后,两人稍微安静躺下来,金霞綰脚上还套着罗袜,他用脚轻碰严穹渊的手臂问:「叔叔你有没有喜欢过谁?你行走江湖时有没有见过美女?有没有遇过人家比武招亲?」
「安静,让我睡。」
「你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啊?我们花晨院周围都是妓馆,你好像一次也没去过,也不看她们?」
「你们这里的人我也没多看,怎么问题这样多?」
金霞綰笑嘻嘻说:「说了不让你睡嘛。」
严穹渊有些不耐烦的叹了口气坐起来,金霞綰也跟着坐起来和他互相瞪眼,后者表情鬼灵精怪的,前者满眼无奈。许是月色给的错觉,金霞綰觉得严穹渊的眉眼看起来格外温柔,他摸上严穹渊的脸,对方虽然有些疑惑,但也没有露出厌恶的神情或躲避他的碰触,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描过男人厚薄适中的唇,人家说薄唇的人也薄情,他觉得严穹渊也不是薄情,只是不轻易交付真心。
少年的碰触很轻,像羽毛挠在心尖上,严穹渊自觉不妥,捉住少年的手腕说:「不要闹了。」
金霞綰一脸委屈瞅着人,自觉狼狈后下床拎着鞋子说:「对不起,我不闹你了。你好好歇着吧,晚安。」说完就跃出窗外飞不见了。
严穹渊有些愣怔,方才金霞綰的神情看起来哀伤,似乎有什么话还想对他说,但却这么离开了。他感受到金霞綰确实捨不得自己走,不过分离总是有些感伤,过一阵子或许就会平復吧,无论对他或对那少年都是……
金霞綰狼狈逃回房里,扑到床上哭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哥哥跟他讲过,一开始讨厌的傢伙,一旦真心喜欢上才最是要命。他心想自己完了,他喜欢上严穹渊了,可那个人明日一早就离开,他心慌意乱,伤心得哭了许久,上一回这样哭已经不知是何时的事了。
哭着哭着就睡了,还一觉到天明,来叫醒他的人是长寧哥哥,长寧说:「那位严六郎要离开,你不去送一送?」
金霞綰点头,鞋都没穿就急忙跑去送行,江东云看他仪容不整跑来前头,脸色不太好,不过大清早往来的人不多,江东云也没念他。
严穹渊轻装简行,骑上一匹黑驹瀟洒摆手:「你们保重。我走了。」
江东云挥别道:「一路顺风。」
金霞綰望着严穹渊一骑绝尘的身影,悲伤之馀又有点生气,他气严穹渊居然连一句话也不跟自己讲,走得那么乾脆,真是无情!
江东云看养子莫名一脸慍色走回去,喊住他说:「怎么啦?在气什么?」
金霞綰仍有薄慍的扯开嘴角笑说:「没什么,以后没有严叔叔嘮叨我了,我开心!」
「这孩子真是……」江东云莞尔,低头冷眼看他的脚说:「下回不许再这么失态了。」
「是,师父。」
之后几天江东云的心情都有些低落,金霞綰认为他是因为和荣亲王吵架,加上朋友离开才这样,所以这些天也特别安份,还特地去买他爱吃的小吃。一日午后他喝着金霞綰点的茶汤说:「一会儿你到我房里来吧。」
金霞綰歪头问:「师父要吩咐何事?是机密么?」
「那倒没有,近来无事,是我有话想跟你说。」
「现在不能讲?」
江东云抬头盯着少年看,后者不敢再多问,低头答应:「好、好,我知道了。」
喝完茶,金霞綰被江东云叫去沐浴,他一个人泡澡发呆,心中想的都是严穹渊。
「唉。」他叹了口气,也不晓得这样算不算失恋,师父心情不好,他的心情也不好,所以他才想哄师父高兴,看到师父高兴了或许他也能振作一点,可是师父近来有些阴阳怪气的,虽然以往也常摸他脸夸他可爱,但最近看他的眼神让他有些发毛。
他到了江东云寝室外,江东云一听他来就喊他进去,刚闻到陌生气味就本能压抑吐息问:「师父,你换了不一样的香么?」
「换了。你不喜欢?」
金霞綰说:「不太习惯,味道有点太浓了。」
江东云拍了拍铺好的床说:「过来睡吧。」
「睡?我回房也能午睡啊。」
江东云过去牵少年往床边走,他说:「以后你就住这里。」
金霞綰茫然望着眼前俊美无双的男人,歪头喃喃:「师父,我怎么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还有我能不能先出去,那香炉里的香我闻不太……头有些晕……」
江东云见少年开始发晕往一旁踉蹌,顺势将人搂住带到床里,他一手放下床帷说:「你喜欢我么?」
金霞綰察觉情况有异,试着推开江东云说:「我当然、敬爱师父,可是你为何要迷晕我?」
「自然是不希望你一会儿难受,你不曾像教坊其他人那样,早早就受调教,你别害怕,这只是让你放松,等下承受时才不至于太疼。」
金霞綰再迟钝也猜得到是怎么一回事,他努力推开江东云,然而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光坐着都勉强,眼皮也越来越沉,他带着气音喘道:「师父饶了我吧,我对你只有敬爱,并无那样的心思和情意,何况我、我有喜欢的人,我不想这样。」
江东云看少年在他怀里哭,冷下脸说:「你喜欢上六郎是么?」
金霞綰抖了下,江东云虽然俊美无儔,平日看人都好像无比深情,但神情冷下来时也能令人不安发怵。他不敢回答,颤着唇瓣哀求:「求师父放了我,我不想做这事。」
江东云把少年轻放到床上含笑低语:「由不得你。忘了六郎吧,他不属于任何人,也不会为了谁停留。只有我才会真心爱护你,我会一直对你好,你是我的。」
「师父不是喜欢荣亲王么?」
江东云缓和许多的脸色又冷了几分,他不悦道:「不许你再提别人。」他极力想忘却那人,对他来说陆永观只是个意外,他不小心分了神,其实他最疼爱的还是身下的少年,只要他和金霞綰在一起,往后谁也不能再动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