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发、捌参(1 / 2)

古木新花年年发 禪狐 5124 字 6个月前

岑凛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久到毫无睡意却又很疲惫。他微微掀了下眼皮,似乎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布幕,光亮得有点刺眼。他再次闔眼休息片刻,感到胸口窒闷而深吸一口气,嗅到了一股过于浓郁的花木香气。大概有谁在薰香,周围都是这种味道,虽然不至于难受,但他并不喜欢这种过于强烈沉厚的气味。

    岑凛闭眼回想昏睡前的事,当时惊见川水里漂着一具女尸,尸体被系在窗子上,随着波浪撞击船身,本就肿胀脆弱的躯体又变得更加可怜,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打晕了。

    那时映入眼中的景象、闻到的气味,还有船外的风雨,让一切像是场噩梦,但他知道这都是真的。

    「少主好像醒了。」此时他听到附近有人这么讲,心情更加沉重,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噩梦现在才要开始。

    岑凛闭眼逃避,有个人却故意走出脚步声让他注意,那人来到床边用低沉冷淡的语气说:「睡醒了就起来吃东西。」

    这声音大概是岑凛听过最低沉的嗓音,如果隔得远了就像闷在云里的远雷,离得近了会觉得每个字音都打在让人痠麻发疼的穴位,这种声音若是带点温情的话会让人感到可靠安心,但若冰冷无情只会觉得备受压迫、窒息难忍。

    总之这人的嗓音既非雷巖那种宏亮爽朗的印象,也不是云熠忻那种温文尔雅透着点风流的,更不像江槐琭那样沉稳温润又醇厚如酒的,在岑凛听来只像是地狱回响的风声,糅杂了所有冷漠残暴,用以辗压他人的痛苦悲楚。

    「起来。」那人又喊了一次,听得出已然失去耐心。

    岑凛这次立刻睁开眼坐起来了,因为他记得小时候这人没了耐心后会对他很坏,他并不想自讨苦吃。他先看了眼这间房间,这里还算宽敞,寝室外还用帘幕、屏风隔出外面的小厅,虽然摆设都不一样了,但格局像是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所以他这是真的回九狱山了?想到这里他心情更糟,不过没有表露出来,草草扫视房间后才抬眼看向床边的高大男人。这男人眼神锐利,五官深邃,有张刀削似的刚毅面容,即使在人群里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到哪里都会像一把利剑,即使只是站着也会觉得此人气势凌人,十分张扬,会有许多人倾慕此人也不奇怪,不过眼下微微泛青和目光都隐隐透露出此人沉迷于酒色有段时日了。这个人就是丧妻后沉沦为魔头的岑芜。

    岑芜冷冷盯着岑凛说:「狗崽子,来吃东西。」他讲完就逕自走去前面小厅。

    岑芜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一套新的,是深蓝近墨的顏色。他不敢让岑芜久等,披头散发就跟了过去,桌上只有一道热汤,一名男侍者朝岑凛客气微笑说:「少主请稍候,小的已经让人尽快上菜。这汤还是热着的,您先来碗热汤暖胃吧。」

    听了这话,岑凛确实也很饿,男侍者拉开椅子请他就座,他刚坐下就听岑芜说:「狗哪还需要坐什么椅子?」

    岑凛面无表情看了眼生父,岑芜眼神带着揶揄的笑意看他说:「讲你呢,畜牲。」

    岑凛桌下的手默默握拳,但他对此人早就无父子之情,关係比陌生人还糟,他也没必要在乎此人的言行态度,不放心上就好了。想通以后他的拳头松开,不带任何情绪回应:「我是人。不过确实有些人毫无礼义廉耻,没有人性,徒有一张皮相,这样是连畜牲都不如没错。」

    岑芜挑眉:「你不是这样?自你下山后一次也没回来过,拋下生父不问不管,这叫有人性?」

    岑凛忍不住回嘴:「我只是在这儿活不下去了,换个能活得好的地方。你让人做那么多坏事,却都赖到我头上,还要怪我不回来?不是儿子拋下父亲,是逃离暴君才对。你的作为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

    岑芜冷声道:「但你是我儿子。」

    「你方才说我是狗,又说我是畜牲,那么你也是狗畜牲?」

    岑芜听他一连串回嘴,又顶着那张涉世未深的无辜小脸,当即气得摔了面前的杯盏,恼火到额角、拳头都浮筋。

    岑凛被这动静吓得抖了下,暗恼自己一时口快说得太多,刚后悔就听岑芜又低笑几声跟他说:「好,好,虎父无犬子,你怪为父不照顾你,今后为父做什么都带着你吧。」

    岑凛蹙眉,搞不懂岑芜究竟想做什么,虽然他从小就不懂这人,只知道岑芜很怨恨自己,把他当作害死母亲的孽种。

    方才那位侍者开门让人把饭菜呈上桌,很快就摆满一整桌,岑芜昂首下令:「吃。吃饱了带你出去蹓躂。」

    岑凛并不想碰这里的饮食,也信不过九狱山的任何人,可他实在是饿极了,岑芜他们先前恐怕是下药让他昏睡很久,因为被带回九狱山的这一路他根本没有记忆。桌上的饭菜倒是做得不错,色香味俱全,岑凛举箸挟了前方的糖醋鱼,又挟了芡汁里的菜叶进碗里,他被对面的男人看得颇不自在,于是起身踱过去男人身旁。

    岑芜微蹙眉心看儿子走近自己,但他武功高强,根本不担心儿子对自己不利,只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挟了一些菜到他间置的碗碟里,他歪头盯着少年问:「你这是做什么?」

    岑凛理所当然回答道:「帮你挟菜啊。你都坐这儿了,难道不一起吃?」

    「我吃过了。」

    「就当是陪我?」

    岑芜深深看着岑凛这少年,他无法从少年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半点想法,这少年虽是他的亲生孩子,但他们并没有真正像父子一般相处过。他对岑凛很陌生,却也知道这孩子此刻不是因为惧怕自己才做这种事。

    「我不饿。你吃。」岑芜把面前的碗碟推到一旁,拒绝了岑凛。

    岑凛只是有些无奈的轻吁一口气坐回去说:「你不吃,那我也没心情吃……」

    岑芜冷哼:「你是忽然想起要讨好自己老子了?」

    「我看起来像讨好你?方才有人指责我没尽半点为人子该做的,我这样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岑芜实在看不懂岑凛在想什么,也感觉不出这小子有半点讨好自己的样子,但他已经被岑凛搞得心烦意乱,起身道:「你自己吃,吃饱就出来。」话说完就出去了。

    方才的男侍者回到室里继续伺候岑凛,岑凛撇了撇嘴叫男侍者说:「你坐下,把那碗东西都吃了。」

    侍者傻住:「什么?少主啊,这是您亲自为教主挟的饭菜,小的可不敢──」

    岑凛冷下脸,瞇起眼用威胁的语气说:「叫你吃就吃。」

    「呃、是。」侍者不敢坐在方才岑芜坐过的椅子上,只好捧起碗吃。

    岑凛盯着侍者问:「你叫什么名字?跟我讲,我方便喊你。」

    男子嘴里塞满了食物,匆匆咀嚼嚥下后答道:「小的名叫阿迟。」

    「阿迟,你如果饿就多吃一些。」

    阿迟点头:「少主你也快吃吧。」

    「我这一路都是被下药迷昏的吧?」

    阿迟含着食物点头:「是。所以少主得吃些东西才行。」

    岑凛等阿迟吃完一碗饭,约莫一柱香以后才开始动筷吃饭。其实他根本不是忽然想孝顺一下岑芜,更不是想讨好生父,他只是担心饮食有问题,想随便找个人来试毒罢了。

    饭后,岑凛掩嘴打了个饱嗝,阿迟也赶紧擦嘴站到一旁比了个手势客气道:「请少主去见教主吧。」

    「他不在前面啊?」

    阿迟说:「小的这就去问。」

    片刻后阿迟回报:「少主,教主他去浴池了。他让您也过去。」

    岑凛让阿迟带路,虽然他在九狱教出生,也待过几年,但他对这里不仅毫无感情,印象也非常淡了。这里和琳霄天闕的共通点就是都在深山里,而且都大得像座宫殿,只不过环境不同,琳霄天闕就是座人间仙境,九狱教虽然处处金碧辉煌,却是个魔窟。

    琳霄天闕有不少地方掛着风鸟画、山水画,而九狱教这里掛了不少地狱图或是春宫图,前者是因为主人的兴趣爱好才有那些事物,岑凛不晓得这里的摆设是不是为了迎合魔头,又或者是教眾齐心协力的结果。

    岑凛一路上都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倒没有急于逃跑,一来是他武功弱,若没想好应对之策,又无人在外接应,还没逃出九狱山就会被逮到,倒不如先想想如何在这里耗时间、延长自己安生的日子。

    他跟着阿迟走进浴场,里面的浴池有高有低,乍看一座连着一座,走道延伸至浴场深处,两旁也都是浴池。池子里有男有女,皆是美人,那些美人们几乎都没有在沐浴,而是拿着各种奇怪的道具在互相取乐,而岑芜趴在某座池中的一张石床上,有两名女子在替岑芜擦洗后背,只不过用的不是丝络或别的工具,而是她们白皙丰满的胸脯。

    「来了就顺便沐浴。」岑芜的声音听起来很慵懒,十分享受被美人们伺候的样子。

    岑凛在池畔站了会儿才说:「没有其他乾净的浴室么?」

    岑芜冷哼:「嫌这里脏?」他睁眼看向少年,水气氤氳间,少年即使面无表情杵在那儿,那端庄的站姿看起来也有些惹人怜惜。但他可是九狱教主,看到儿子对这些美人们毫无兴趣,又忤逆自己的命令,心里只会感到不快。

    岑凛说:「我没这么讲,是你自己说的。」

    「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岑芜隔空出掌打了岑凛,这一掌并不重,恰好能把没什么修为的少年打落水。

    岑凛掉到走道旁的池水里,几个人围过来想逗他,又都忽然散开让出一条道,岑芜过来抓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拎出水面,一脸厌恶对他说:「学了你舅舅倒貌岸然的那一套,便瞧不上这里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什么也不懂?生得这么不起眼,个子矮小,性情又这般彆扭古怪,真不知你这孩子像谁?」

    「噗咳、咳呃……」岑凛容不得别人说他舅舅或娘亲的半点不是,呛了几口水咳完后就忍不住回嘴道:「我没见过娘亲,但至少我不像你。不像你就是种幸运。」

    岑芜松手任少年落回池水中,岑凛狼狈的靠在走道旁的阶梯喘气,嘴里还在嘀咕:「才不是道貌岸然,舅舅光明磊落、识风雅知情趣,你们这样的不过是放纵的野兽罢了。」

    旁边一位女子许是为了讨好九狱教主,看到教主一脸凶狠瞪着少主的后背,于是加油添醋说道:「少主好伶俐的一张嘴啊,也是和云熠忻学的?」

    岑芜振臂一挥,似是手刀释出的锋利剑气将那人斩首,那女子的脑袋往一旁滑落掉进水中,池水很快被血液晕染开来,有些人见怪不怪的默默回避去其他池子,刚来这儿的一些新人才抱在一块儿吓得惊呼尖叫。

    岑凛馀光瞧见岑芜的残暴作为,儘管心中发怵,但他爬上走道后还回头瞪岑芜。

    岑芜昂首睥睨他说:「你仗着自己是我的亲生儿子才敢这样出言不逊,态度这般嚣张,也不怕我打死你?」

    岑凛没回话,半垂眼像是自顾自的低声抱怨:「你根本只爱自己,要是真的这么爱娘亲,就该谁也不想再亲近啊。更别说还在亲生孩子面前做这些事,娘亲要是在这里……噗咳──」话未讲完,他再次被掌风打落,这回掉去走道另一侧的池水中。

    另一侧的池子还没被血水污染,看起来清澈,岑凛站起来抹了把脸,以为自己只是想呕出方才吃的东西,没想到「噗哇──」的吐了一大口血。这次岑芜是真的动怒了,儘管没有致他于死地,出手却比先前都还重。

    「你……」岑凛隔着走道瞪岑芜,反正他都被打了,乾脆继续骂:「你这暴君、王八乌龟、咳……」他忙着吐血,骂人的话实在很难讲得连贯,气势也弱了不少。

    岑芜眼神阴冷盯着那少年,都吐血吐成那样,竟然还敢接着骂下去,也不知该说这孩子蠢得没药医还是脑子被他打坏了。但他看岑凛那一双饱含嗔怨的眼睛被泪光包着,竟想起了云璃,很久以前云璃与他争吵时也有类似的眼神,云璃的话不多,也和这孩子很像,或许这孩子是更像云璃吧?

    思绪至此,岑芜已然没了怒气,对少年也多了些怜惜,不过他并不后悔,被外人教野了的孩子就是得下手教训才行。

    岑芜陷入过往和云璃的回忆时,岑凛在水池中站得摇摇晃晃,眼白一翻指着自己的父亲还想接着骂,却撑不住而晕过去,掉回水中的前一刻有人接住了他。

    ***

    这会儿晕倒后不知又躺了多久,岑凛再次饿醒。醒来以后看到桌上摆满饭菜,但没看到岑芜那隻恶鬼,他稍微松了口气,可是下床后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被打扮成女人的样子,顿时有点气结。他的头发已经简单的编发束好,衣裳换成浅紫色裙装,只差没在脸上涂抹胭脂。岑凛默默为此惊吓,最让他惶惑不安的是这样打扮竟无半点违和的感觉,细看也只像是个肩膀宽了些、浑身肌肉结实的女子罢了。

    更令他不自在的是他喊人进来伺候,阿迟进来时看他的眼神。不过似乎只有阿迟在寝室外等候他吩咐,于是他按着上次那样叫阿迟先吃,过一会儿自己才进食。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先填饱肚子再来处理自己这一身打扮。

    阿迟吃完擦过嘴就站到桌边伺候,一边替少主挟菜一边说:「一会儿少主吃饱了,小的就端药过来。」

    「什么药?」

    「少主您忘啦?前天您惹教主生气,教主打了你一下,你就吐血了。教主请来我们九狱教最好的大夫给您医治,用的药材都是极好的,定能很快痊癒。」

    岑凛心里嘀咕:「痊癒有什么用?好了又要被打残,不如不要好。」但这话他不会讲,只是心情不快,胡乱想的,若传去魔头那儿只会被笑话而已,他才不要被自己鄙视的傢伙笑。过去一想到自己的父亲是那样的人,他就满腔悲哀和怨愤,但现在只剩下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