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师着急跑到教室通知的时候,连忙赶到医院就只见里面躺着父亲,那时还只是孩子的海未心也凉了。
是啊。回想起来,当时父亲也是如现在这般躺在床上,彷彿随母亲失踪而死去,一副了无生机的样子。
只是现在皮肤因长期泡在水中皱巴巴的,显得更加苍老了。
园田洋秀躺着,呼吸声很低没什么起伏,就像他一直呈现的那样──稳重。
可是只有在母亲的事情上,他却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与稳重,癲狂的跳进海里一次又一次,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一年四季不间断的,只想在那广袤的海洋中找到妻子的身影。
终于,他因原因不明的潜水病身体垮了,如今站不起来只能靠轮椅前进。
海未带着ことり坐着新干线到东北见父亲,本以为见面无话可说,只会有恨意、害怕、畏惧,可是真正见到人,她发现自己的心很平静,面对父亲她没有像以前那么害怕了。
「海未さん……来了。」
「嗯。」
「我快死了。」
「……嗯。」
沉默。
「所以你来了。」洋秀笑了,转头看向窗外,这医院真好,一眼就能看到山下的海,「今天天气真好,可以带我出去晒晒太阳吗?顺便,你把我行李那个蓝色包袱里的衣服换上,可以吗?」
海未根据指示打开那件包袱,见到里面的物品猛然转头。
「拜託你了,这是我这臭老头最后的请求了,就像九年前那样,在跳一次求你了。」
父亲一向说一不二,难道过了这么多年性子转了,竟然会有所请求。
她紧紧抱住母亲的遗物想。可是现在的我,真的还做得到吗?
「做得到的!」
「我……ことり我又讲出来了吗?」海未苦笑,没想到自己喃喃自语又被ことり听到了。可是ことり也只是坚定的看着她、握住她的手就像是要给她勇气一样。
「嗯嗯,可是ことり我不是随便说说,我常常看到海未ちゃん在房间偷偷练习跳舞,那么好看,你可以的。」
「那、那我试试看……」
得到医生允许,ことり就推着洋秀去外面花园晒太阳,没多久海未就出来了,换上传统的和服,点缀着各式各样的蓝色与白色的花朵,那是深蓝、浅蓝、淡蓝各种层次与白浪搭配,宛如大海的和服,就跟海未一样,总是平静的外表之下,实际上暗藏着力量。
「呜哇~」ことり都看痴了,「海未ちゃん真好看~」
「谢谢你ことり。」
被直盯着有些不好意思,但海未明白现在有更严肃的事情也顾不了害羞,立刻转移视线盯着父亲。
「你穿上这件衣服那也代表了同意吧,那么拜託你了请多指教。」洋秀吃力地点头致意,海未也回以礼仪,「请多指教。」
自从那一天,久违在父亲面前的大和舞啊。海未盯着前方深呼吸,刚举起手便止不住颤抖。
当她从扇子缝隙间,看到ことり惊叹到差点流口水的可爱样子就笑了。
可是现在跟那时不同,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动作也从僵硬逐渐放松,伸展不开的身子顺利划出优美的弧度。
庄重、平静优雅,按照节奏踩踏且轻灵的跃动。
九年前,家族旅行结束于一场灾难的父亲,出院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叫到舞蹈室,也如今天这般神情严肃。
「跳吧,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作为园田流继承人。」
她跳了却也被否定了,她维持自我的信念也一併被否定了。
「这就是你的大和舞吗?只是像个机器人遵守指令修行的你,你的舞蹈没有灵魂!」父亲大人眼眶发红愤怒地捶了拳地板,接着叹了口气捏着眉心,「剩下不用看,更遑论武士道了,算了今天就这样吧……」
然后第二天留下便条,人带着一点行囊、母亲跳舞的和服当念想,购买从没用过的潜水装备就这样踏上了寻妻之旅,直到他站不起来无法下水为止。
海未一个人被留在了偌大的园田家,她失去了家、更失去了家人,就算待在高坂家,大家都很热情友善,她依旧害怕这样的幸福不会长久,她认为自己是不配获得幸福的。
她想父亲说得没错,自己从来没想过要什么,于是她去学语言、去打球、去电子游戏场、也试着跟着时下流行看漫画追连载,那些在她传统修行中从未尝试过的事情她都做了,依照家族的规矩尽全力去做也都完成得不错。
可是最后,她依旧会回到空荡荡的家,清晨庭院内挥舞着木剑;早上捻起新开的花枝练习插花;午后端起茶杯练习着茶道;放学端正着身姿练习弓道;夜晚捡起扇子,一个人跳起无人观赏的独舞。
就算被否定了、就算没有人肯定她,实际上她想要大声地呼喊:「最喜欢了!」依旧打从心底热爱着家族流传的技艺。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自己是喜欢的、是热爱的,只是陷入回忆走不出来,被自己打败了。
啪啪!等海未跳完,意识过来周围围满了人潮,所有人正在为她喝采。
自从那一天起,园田洋秀讨厌海,实际上却依旧爱着海,可是自己又有何资格说爱呢?
他以为他的心早已停止跳动,跟妻子的失踪一起死去了。才对海未说那种恶劣得不配当父亲的话,只是自私的希望对方当自己死掉吧,连遗照都准备好了。
这大概是给他的惩罚,拋家弃子的惩罚。洋秀捏着已经毫无知觉的腿,耳朵也听不大清楚了。
可是他却不在意这残破的身子,眼神只是追随着海未跳舞的身姿,他彷彿又见到妻子的身影。
说起来,这都是他一个人的错,害了身边的人陷入了悲伤的循环。
可是海未还是那么优秀,就算没有人在身边也依旧能做得很好。
或许是身边这位小姐的关係吧……他想,盯着ことり感动到泪流满面拚命拍手的样子,觉得很欣慰。
……能够在人生的最后见到孩子没有被自己害死反而成材,他已经毫无遗憾了。
在围观人群散开后,三人到大树下休息。一致沉默,洋秀首先开口了。
「海未さん,谢谢你。」
「……父亲大人?」
「其实很多年前我就想告诉你了,我从你跳舞的身姿之中看到了你的母亲。」想到这,洋秀忍住了鼻酸,「我真心喜欢你的舞蹈,可是我那时候一想到自己没有保护好你的母亲,看到你、我就想到她,迁怒了你我很抱歉。真正没有武士道精神的人,其实是我。」
「我知道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海未她早就想明白了,但太过孤单的、也太过于无助了,她只是陷入悲观的死循环,最后也扭曲正确的推论。
「没有人有错,只能说我们对大自然仍然要保持敬畏。」
「是的,但灾难后实际上我们可以战胜自己……可是我输了,你赢了。」洋秀说,「早从好久好久以前我就想要说了,你精进了许多,进度也丝毫没有落下,比你母亲要厉害了,海未さん你天生就是最棒的园田流继承人。不要被我这个失败者影响了……只要正射,则必然命中。有信心抬头挺胸吧,或许我说这句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这并没有输赢之分,大概是人生的考验吧。」海未摇摇头,「有的人跨得过,有的人跨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