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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哭到了晚上,眼睛都肿了,电铃突然响了,我以为主人真的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去开门。

    结果是一位不认识的男性,提着一个褐色皮箱,「您好,您是维尔.约伯斯吧?我是律师,巴卜.约伯斯要我把他名下所有财產过继给您,我能够进去吗?」

    我突然又被失望打了一巴掌,笑容又从我的脸上消失,「我不需要他的财產,你知道他在哪吗?」

    「很抱歉,我不知道,他临时聘请了我便离开了,并且要我一定要完成工作。」律师推了下滑了有点下的金框眼镜,「我能进去吗?」

    我垂下头,让出一个可以通过的大小,「请进……」

    律师简单扼要地说明了主人所有在人间的财產,主人留下的钱其实够我一生正常花费了。

    起先实在听不懂律师在说些什么,律师细心地把所有细节都讲到我听懂才让我签文件,他说那是主人交代他的工作之一,一定要让我清楚每份文件是在做什么的。

    当我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后,律师便准备离开了,离去前,他留给我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如果还有问题可以来电或是您想亲自来一趟工作室,手续完成后我会再次拜访您。」

    我收下名片,说道:「谢谢。」

    送出律师之后,我的泪水又哗啦哗啦地落下了,模糊眼前所见之物,主人是真的不回来了。

    主人也许回地狱了吧,寝宫很大,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寂寞……啊,但是有这么多恶魔喜欢主人……啊,要是主人碰了那些恶魔……啊……

    我痛苦地靠着墙滑下,坐到了地板上。我没有资格怪罪主人,是我逃开了,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主人是去救我的,恐怕当时是让他不得不显露原型的情况,况且他让我闭上眼,是我没有听他的话。

    主人确实不是美丽的天使,确实如利维坦所说的「臭苍蝇」,没有人会为了他的美貌无地自容。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主人讨厌我讚美他的容貌,因为主人一点也不好看,我所讚美的都是虚渺之物。

    然而我的眼泪还是停不下来。主人虽然在发现我没闭上眼时就说了彷彿往后都会孤独的话,但他仍然接近我,也许他那时还抱着一点希望,是我捻熄了。

    「对不起……原谅我……主人……」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对着空气说了多少遍对不起,求了多少遍宽恕,叫了他多少次,但什么也没有,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整个假期彷彿失去色彩,灰蒙一片。

    直到开学,我仍然打不起精神,但还是得上学,那是主人留给我最后的命令。主人要我完成学业,这是律师告诉我的。

    学校里没有人记得巴卜.约伯斯,我们的班导似乎遇上意外而空着,但没有人想得起来叫什么名字,唯独我记得。

    我开始每天写日记,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像他们一样忘记主人。日子久了我真的开始想不太起来主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的黑色长发还有如同我那怎么也拿不下来的坠鍊上红宝石的眼以及身上好闻的麝香味。我的日记是倒回去写的,写着每一天与主人的事,愈写愈难写,因为记忆愈来愈模糊,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写到与主人相遇那天,接着我不写了,没有主人的日子似乎没什么好纪录的。

    我除了安娜,没有其他的朋友了。安娜虽然聒噪,但跟她相处,会短暂忘记痛苦。

    我无法面对金.普西,即便他没有错也是出自善意,只是我无法理解。他甚至不记得那天的事,来向我告白,我只能说我心里有人了,当他激动地问对方是不是谁的时候,他硬是卡在一个遗忘的人名上。

    我也退出了唱诗班,曾经明明讨厌圣歌但还是会在我唱错时指导我甚至唱给我听的恶魔不在了,我似乎再也没有唱歌的必要。

    我开始上教堂,每天都去,祈祷着主人会回到我身边,懺悔着对主人造成的伤害。也祈祷着我上教堂的举动会惹怒主人,让他不得不出现在我面前,把我骂一顿、揍一顿、罚一顿……怎样都好,我只希望他回来。

    「维尔,你真的很虔诚呢,每天放学都会去教堂。」安娜笑了笑,「你不会打算成为神职人员吧?」

    「不,那我只会成为传颂恶魔的异端,会上火刑架。」我一生只会信奉及讚扬「别西卜」,就连我上教堂求的对象都是「别西卜」。

    「你又说奇怪的话了。」安娜蹙起眉头,「你肯定是最虔诚的信徒。」

    我微微一笑,却没几分笑意,敷衍道:「可能是吧,那我先回去了。」

    「维尔!」安娜突然叫了我一声,结果又显得侷促不安,她结巴地说道:「不,我、我只是……我总觉得你这么笑着时,很像一个人……」

    我想安娜是在说主人吧,但没人记得他,就像被抹去一样,认真思考时会觉得真有这么个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时便会怀疑真实性。安娜曾经这么形容过,但我每次都说她在做白日梦,而她会因为我的调侃生气。

    「谁呢?」我像往常一样问着,虽然我知道安娜想不起来,但我似乎期望着有人能跟我一样记着主人,这也许是一种孤独。

    「……唔,可能是错觉吧。」安娜眉头深锁,快能夹死苍蝇了。

    噢……苍蝇,但肯定不是主人那种体型的。

    「可能是梦中的王子殿下?」

    安娜十分不淑女地翻了白眼,「维尔,你这是往脸上贴金,与你熟了才知道你这么臭美。」

    我闷笑了声,「那肯定是那时候我们还不熟。」

    嗯,一个人很寂寞。原本金.普西会找我说话,但我逐渐疏远他,他总觉得是跟我告白的关係,实则不是。安娜也是会找我说话的人之一,渐渐地,我们熟了起来。安娜一开始似乎对我有些意思,但熟起来后她发现她喜欢上的都是错以为。

    「噢,你真是……」安娜耸耸肩,「好吧,你快去祷告吧,冷漠的傢伙,愿神祝福你。」

    我微微一笑,「不是该诅咒我下地狱吗?」

    「滚吧!都不知道你到底去教堂做什么的。」安娜又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拿着她的书包走了。

    我也前往教堂。

    今天教堂人很少,可能是週五,急着回家与家人团聚,或是很少人晚上上教堂,所以显得有些冷清,但如此更令人能放空。

    我上教堂有时候会祈祷、认错,但多半是在发呆,看看教堂里的人们来来去去,直到几乎剩我一人时才会离去。

    我今天正想再次懺悔过错时,一位老者约莫八十岁的爷爷,开口向我搭话。

    「小朋友,你每天都来呢,今年几岁了?」老人眼皮低垂,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但说话又十分有力度。

    我礼貌性地与老人聊了起来,老人多半是寂寞的,我懂那寂寞的可怕,如果能相互排遣一下寂寞,也是挺不错的。

    「昨天生日,十八了。」

    「哎呀……要是昨天与你聊天多好,生日快乐,虽然晚了。」老人看了前方的耶穌受难像,「这么说来,你是高中准备毕业了吧?」

    「谢谢你的祝福。」我道了谢,又有些奇怪,为什么老人会知道。

    「你看起来很困惑,觉得我怎么会知道吧?」老人突然坐正身子,「因为那年毕业我刚好十八,和女朋友打了一砲,结果女朋友怀孕就结婚了。」

    「……啊?」我愣愣地看着老人,这么随便地讲给外人听没问题吗?

    「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老人又驼着身子,懒洋洋地问道:「未来想做什么?」

    「进大学唸文学。」我从以前就觉得书有趣,主人离开后,只要我不安便会看书,文学虽然难懂但很浪漫,也集结各时代伟大的思想传承,渐渐地想往这方面鑽研。

    「唸书啊……挺好的。」老人点点头,又说道:「你是不是一年多前唱诗班的男高音独唱?」

    我有些讶异地看着老人,我在以前双眼都围着主人转,没想到老人居然听过我唱独唱。

    「你不唱了呀……真寂寞,你的声音很好听呢,就像小天使,我以为天使要接我去天堂呢。」老人叹息一声。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老爷爷,你真是有趣的人。」

    「我的孙子也常说我有趣。」老人淡淡地说:「让他多笑笑,心情也会好的。活了这把年纪,也只希望他平安快乐地长大。」

    「你肯定是慈祥的爷爷。」我由衷说道。

    「这可说不准。」老人摇摇头,他拄着拐杖站起,「好啦,我该回去了,不然老婆子又要碎碎唸了。再见,小朋友,谢谢你陪一个老人讲话。」

    「再见,也谢谢你的生日祝福,祝你有愉快的每一天。」我目送着老人。

    老人摆摆手,彷彿谢过,步履蹣跚地拄着拐杖走出教堂。

    心头似乎轻了不少,也许是托老人的福,与他谈话挺舒服的。

    我开始注意到老人也几乎三不五时就跑教堂,只是我们之后很少对话了,偶尔才会聊个几句。

    很快地,我毕业了,安娜哭得乱七八糟,明明没什么好哭的,更别说我跟她同校同系还在这个镇上,恐怕天天见得到面。安娜边哭边辩解她哭才不是因为我,但她明明也没几个朋友,甚至跟我是最要好的,她会把她写的小说给我看,充满男男恋情的旖旎幻想,我都不知道从何吐槽起。不过,难怪她交不到男朋友,当然我是绝对不会这么跟她说的。

    因为大学仍在镇上,我仍然秉持着每天上教堂的习惯。只是学校离家有一小段距离,跟教堂也不同路,我趁着暑假考到驾照,用主人留给我的钱买了一台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