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珂听到这里非但不觉得蓝晏清深情如许,还感到毛骨悚然,他看那孩子的眼神变了,像在看救命的浮木,他深深吐息,定了定神以后问:「我不想待在这里,该怎么办?你说买卖梦境是怎么回事?」
月牘咧嘴笑答:「就是这意思啊,我家人能斩断与噩梦的因缘,而我能孕育出新的梦境,藉梦境影响着现世的事物,即使愿梦未必皆能成真,但也能稍微改变走向,剩下的就是梦的主人自己的机缘和造化了。」
「可是依你所言,这里不是我的梦,我无法操控它,又该怎么卖你?」
月牘露出一个鬼灵精怪的笑容说:「这简单啊,我本来就不是为了斩噩梦来的,是为了卖新的梦给你。你也是有缘人,比起敝茶坊一般的客人,你很有潜力……我卖你新梦,替你开闢一条路,你就能离开这里啦。」
杨慕珂从未接触过和梦有关的秘术或这类事件,难掩紧张的问:「我会到哪里去?又该以什么为代价?」
月牘说:「你的梦自然由你决定,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梦何时醒也是你的自由,不过只要是梦,终将会醒的,虽然也有像方才那人的例外,不惜做出那种事。至于代价,就拿你身上的灵墨吧。」
杨慕珂茫然:「我身上哪有什么灵墨?」
「有的、有的,从前你围观蓝晏清与人比试灵墨,后来他送你的那块,就拿那个吧。」
杨慕珂对此事有点印象,是小时候的事了,但他压根忘了蓝晏清送的灵墨,他现在身上只有一个随身的芥子袋,将信将疑的用神识一扫,果然取出了一块漂亮完好的灵墨,他盯着它,回忆浮上脑海,那时他很单纯的感激蓝晏清这样关怀自己,给了许多温暖。
月牘伸手讨:「要买梦么?还是对此有所留恋?」
「不。」杨慕珂淡笑摇头,他说:「有形之物容易消逝,而无形之物,像是爱恨情仇,则多如一场又一场的梦。就算是梦,我也不要在别人的梦里度过。」
他毫无犹豫交出灵墨,平静道:「所以我没有留恋,我觉得自己并不是盛雪……不,不是我觉得,我本来就不是。」
月牘微笑收下东西,接话道:「本来就不是啊,你叫杨慕珂。」
紫眸孩子的言语彷彿带着一股特殊的力量,像山林间的清风吹拂而来,在杨慕珂的心识里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心湖迅速澄澈,杨慕珂终于看清了脑海里朦胧的人影是谁,那个人有一头漂亮的白发,灿若星辰的眼眸,看起来冷冰冰的一个人,却像月亮那样教人想一直望着,只要浅浅一笑就能颠倒眾生,教他心神嚮往。
「明蔚……」杨慕珂眼里泛着水光。
月牘说:「看来你终于想起来要去的地方了。好,那我就送你一程。说来也巧呢,我家那口子也是一头白发,全身白。」
月牘起身,亲切和他间聊,朝杨慕珂伸手。杨慕珂牵着月牘的手走出茶楼,一大一小拐进旁边小巷里,之后又拐了几个弯,在一棵盛开白花的荼蘼树下道别。月牘说:「就送你到这儿了,这里不在那人的梦境之阵里,你一心想着要去的地方,很快就能抵达。」
杨慕珂已经认为眼前的月牘并不是孩子,而是救命恩公,他恭敬行了一礼道谢,月牘问他说:「虽然看你巴不得离开蓝晏清,不过你有没有话要我帮你传递的?什么都行,因为往后你与他再也不会相见了。」
杨慕珂不知月牘怎么讲得如此篤定,他没多问,想了下说道:「他总说是为了我,可我从来就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为我好。我不怪他从来没有为我挺身而出,因为我看得出他心里最在乎的还是自己,别总是透过别人来注视自己、认可自己的强大。不过那个弱小的附庸即使不是我,换作别人也一样,但没有人会想沦为附庸,强弱不过是一时的比较。他心目中的我也不是真正的我,若有朝一日他也能真正接受别人原来的模样,或许才可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望他好自为之。」
月牘认真拿出纸笔记下来,写完又问:「对了,你在找混沌之钥吧?」
「你怎么知道?」杨慕珂一脸讶异。
月牘笑得意味深远,转身继续往前走:「那你找到了啊。我是混沌里的古神,和我家那口子在一起就是混沌之钥,但混沌之钥也可以是别人,只要你亲身体悟了这些……你和……也可以……愿此无尽之梦,终将……」月牘的身影和声音在凭空而生的白雾里变得模糊。
杨慕珂驀地回神,巷子和刚才进来时又变得不一样,多了两个岔道,他没有多想就随意朝前方的路走。他心心念念都是明蔚,就算不知道要走多久、多远,可是内心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徬徨,因为他知道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归处。
夹道的白花像瀑布一样长出来,形成了花墙,杨慕珂还在梦境里疾走,然后奔跑,他很想快点见到明蔚,迫切而渴望的思念着,于是喊了出口,一声又一声的喊,压抑不住的心情化成泪水,模糊了眼前一切,他看不清前方,脚下忽然落空,他在坠落,但他并不害怕,很快就落到一个温柔的怀抱,有人接住他,他们还在坠落,那人牢牢握住他的手,他看见对方正是明蔚,他们像在云雾里飞腾,明蔚目光温煦望向他。
***
秋霽会上,杨慕珂看似闭目养神,但他已经闭眼错过了好几件佳作,这期间明蔚只是默默握住他的手,到秋霽会结束时,他才微微抖了下,睁眼醒来。
杨慕珂立刻看向明蔚,像是要确认明蔚没有不见,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失态,就听明蔚小声安抚他说:「没事,我都在。」
明蔚的话不多,但是杨慕珂光听他的声音就安心下来。
有个修士喊住曇香阁的人提出疑问:「我听说这次秋霽会里,有一幅画之中有混沌之钥,可是从头到尾都没见着,难道传言有误?」
曇香阁的白鬚修士仍笑得一脸和善,他客气道:「不,传言无误,就在不久前混沌之钥已经有了新主人,但此物仅有缘者可见,敝阁也不宜透露过多消息,还望这位贵客见谅。」
杨慕珂听着那些人交谈,心有所感,松开了和明蔚一直交握的手,明蔚和他一同摊掌察看,他们俩的掌心之间有一团黑白相间的光气,那是太极阴阳鱼,那团光气迅速渗到他俩手掌里,附近似乎谁也没见到这东西,不过杨慕珂瞄到那曇香阁的白鬚修士好像特别亲切而有深意的对他微笑了下,他也轻轻点头微笑致意。
离开秋霽会之后,杨慕珂跟着明蔚回船上,明蔚替他将脱下的衣氅收好,他忍不住凑过去挽住明蔚的手臂问:「你刚才看见了吧?那个手里的东西是混沌之钥?」
明蔚带着笑意回应:「是它没错。」
「你知道我被一幅画摄走元神么?我梦见……不、不是,我遇上了蓝晏清。」
明蔚搁下手边的东西,转身拥住他,嗓音沉柔哄道:「已经没事了。」
杨慕珂狐疑问他说:「莫非你知道我会碰上他?」
「原本不知道,不过去找你那会儿遇上了一个叫月牘的傢伙。」
「你说的可是一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童音很可爱,语气却颇老成的孩子?你也跟他买卖梦境?」
明蔚语气轻松平和的回答:「买了,因为想快点找到你。」
杨慕珂一听就紧张问:「那他跟你讨什么作为代价了?」
「一朵月光花。」
杨慕珂愣了下:「就这样?」
明蔚小力捏了下他的脸颊,笑说:「什么叫做就这样?」
「那个你不是常做给我么?」
「那个啊……」明蔚似乎有些羞赧的挪开眼,看向一旁说:「白狐族只会将月魄凝炼成花,献给毕生挚爱,可不是谁都能给的。」
「……」杨慕珂的耳根迅速晕红,摸摸鼻子说:「谢谢你来找我。」
明蔚说完此事也害羞得很,转而聊起别的,他道:「传承混沌之钥,有助于你修炼幻术,託你的福,我也得了这样的好运。」
「哈哈,没什么啦。唉,只要以后不再遇上这么危险的事就好了。」
明蔚在他颊上轻吻,问他说:「你不好奇蓝晏清会变得怎样?」
杨慕珂摇头:「不管他变得如何,也已经与我无关了。」
「不过我还是太大意了,过去还是会让寂明馆帮忙留意蓝晏清可能的去向,时日久了就以为他毫无作为,没想到他竟是以梦境为阵,强行摄走你的元神。」
杨慕珂反过来安慰他说:「这太难防范了,好在我如今也没事,月牘也说不会再遇上他,这样就好了。」
「嗯。」
明蔚再次将杨慕珂拥紧,长叹一声,脸上是平和的笑意。他能猜到蓝晏清的下场,失了杨慕珂这关键的阵术彻底瓦解,恐怕蓝晏清的世界也要天崩地裂,元神大耗,破灭的阵术说不定会将蓝晏清捲入异域。但他或杨慕珂都已经不再在意蓝晏清,往后也不可能再相遇。
杨慕珂想起了什么,歪头问他说:「你说月光花是献给挚爱的?那以前我们在大秘境里,你是不是就对我动心了?为什么那会儿总不肯承认啊?」
明蔚替他撩顺额发,语气轻柔回应:「有这回事儿?」
「你、你不要装傻啊,害我那时追你追得那么苦,都以为随时不要我了,以为你十年之期一到就会离开。」
明蔚竖起食指轻压在杨慕珂唇间说:「不会那样了,往后无论多少个十年,我和你同在。」
杨慕珂看他正经的讲这话,捉起他的手往食指轻囓一口,故作凶狠貌:「好吧,这次就放过你啦。不过这次秋霽会除了混沌之钥,我们连一幅字画都没收,真是亏大了,枉我还特意准备了不少上乘灵石。」
明蔚说:「你何时变得这样贪心了,大家最想要的机缘被你得了,还想跟他们抢字画?」
「呵呵,你现在才知道我贪心?我就贪心,明蔚,你此生逃不开我啦。」
明蔚失笑:「你是不是戏看多了,近来特别爱怪腔怪调的说话。其实也不是全无收获,曇香阁的人送我琴谱。」
「我不懂琴啊,还不如送些酒啊吃的。」杨慕珂嘴上这般嫌弃,还是抱出一把珍藏的古琴跟他说:「那你弹给我听吧。」
「我教你。」
杨慕珂哈哈笑:「不了,你弹就好,我是笨徒弟,学不来。」其实他不是不学,只是喜欢看明蔚弹琴,明蔚做任何事都风雅又好看。
明蔚看杨慕珂想爬去一旁捞点心子盒子吃,伸臂将人捞回来怀里说:「过来,我教你。」
「唉,那你先弹,我看着。」杨慕珂不正经的往后靠在明蔚身上,咬了一口刚才摸到的酥饼。
「先教你基础的手法?」
「行了,你就先弹嘛。」
山间云峦朦胧,一艘篷舟横陈江心,琴音悠然回荡,舱里抚琴者与见习的青年身影相叠宛若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