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所谓掌管幸运的神明,难不成竟然是去死去死团成员吗?
嗯……虽然试图苦中作乐,其实我相当徬徨。
这不仅仅是自我认知的微妙崩坏,另一方面,我的日常也委实变得截然不同。
实验跑得不顺,被教授狂电。论文引用的重要参考资料被踢爆造假,不得不重建研究架构,至今的进度等同报废。停好好的机车被拉出停车格,还收到罚单。超级想吃鸡腿便当时,最后一隻鸡腿在我眼前被买走。过马路一定要等红灯。搭大眾交通工具绝对误点。放弃出门决定乾脆留在家时,居然遇到突发的停水停电。
一切都太过戏剧性。
人生一路平顺的我,对这些密集的挫折没有足够的抗拒力,我变得容易沮丧。我一直觉得能与男友顺利交往,全是多亏了运气,那么,失去运气是否意味着也会失去他呢?我很迷茫。
然而「幸运」原本就是上天的馈赠,身为一介凡人,哪怕渴求它的回归,其实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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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力所能及的部分,我进行了多种尝试。
姑且称其为「重寻幸运之实践」。
具体内容包含:根据星座书的建议选择服装搭配、查明幸运数字幸运顏色和幸运石并尽量多加使用、遵守农民历的忌与宜、依照生肖调整住处风水……我知道自己正在走火入魔,却没办法停下来;即使努力得简直要失去自己,我极力想避免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我跟男友开始產生摩擦。
出游回来的近一个月里,我们的相处中逐渐浮现细细碎碎的衝突,彷彿沙堡的倾斜。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小事,我本来希望自己能尽快变回幸运的体质,那么一切不顺遂将能随之轻易化解,可是那些细微的小小火花,终究自顾自地缠成一团野火,堵在我与他的心之间。
因为诸事不顺,我决定抽时间去寺庙拜拜,希望能获得神明保佑。
虽然有心理准备,前往庙宇的路程依旧阻滞得令人难以置信,我简直要生无可恋。耗费过多时间在路上,我终究没能准时到达咖啡厅与男友相见,并且以前总是一去就有位置,这天偏偏要排好久的队。我明白网红热门店本就一位难求,之前那么顺利才是奇蹟,但无论如何,我与男友相处的时间被严重压缩,即使他照旧给了我暖暖的棉花糖咖啡,我却没办法因此重振精神。
后来他问过我,要不要帮忙预留座位呢?我很感谢这份心意,但担心他这么做会被店长骂而婉拒了。他也注意到我的服仪风格有所改变,在他关心询问时,我明明很想大肆倾诉烦恼,可是又怕被觉得浮夸,到头来也只是吞吞吐吐地带过话题。
有一天我难得能在店里陪他到下班。告别前,他静立于昏黄曖昧的一盏灯下,用温润的眼神凝视我,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家。我听出他赧然的弦外之音,回想起出游时顺利达成的肌肤相亲,害羞地正要点头答应,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坏运气也许会影响到他,只好忍痛拒绝。
低落的运势令我事倍功半,渐渐地,我连日常的约会都没能守住。不只无法再像过去那样频繁去见他,透过手机联系时,因为我能提供的话题只有烦躁的课业以及不好说的迷信活动,在不愿让他困扰的权宜之计下,聊的反而都是无关痛痒的琐事。
见面时,他逐渐不再笑了。
含蓄而彆扭的浅浅笑意被冬雪掩去,我看见的是冰霜般的勉强与疏离。
软绵绵的棉花糖从咖啡表面溜走,寂寞兮兮的拿铁自己一杯,甚至没有拉花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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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寻幸运之实践」没有追回虚无的运势,我反倒丢失了真正该守护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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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陷入一场微妙的冷战。
不见面、不说话、不联系。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想,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吧。如果我所遭遇的不幸都是对一场热烈恋情的惩罚、如果我的刻意强求仅能适得其反、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幸运之神可以这么任性、如果我必须随着命运逐流、如果──
如果我对他的情意终究不是虚妄。
如果我不愿意就此与他分别。
那么该做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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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店门,风铃随风脆响。
「不好意思,今日已打烊。」背对门正在扫地的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
我侷促地嗨一声。他停下手边的动作,静静望向我,神情淡漠。我捕捉到他一闪即逝的惊讶,于是鼓起勇气,朝他走近。「……你最近好吗?」我试着寒暄,他一瞬间冷下来的表情让我马上知道自己讲错话。
呜……这辈子没有这么不会说话过……
他没有回应,用手势示意我不要再接近,我隔着几步之遥与他对视,想靠近却又迟疑、更不被允许──曾经我们能毫无忌惮地碰触彼此,如今竟仅能维持礼貌距离──我的心口一阵苦涩。我不晓得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他因此露出复杂的眼神,张口又闭口,最后抿抿唇,才下定决心似地,问道:
「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这句话宛如一个浅白的徵兆,纵然毫无上下文的铺垫,我依旧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问我,是不是前来了断我们的感情。
「我……」我急急想说些什么,但发出的居然是哽咽声,话根本说不清。
我怕他误会,只好拼命摇头否定。
怎么这么逊,这种时候哭个屁!
我很气自己,指甲掐进手心努力想说话,磕磕绊绊挤出来的仍然是黏巴巴的泣音。我不是来分手的、我才不要分手、别跟我分手……我说,话语破碎而可悲。我一时悲从中来,乾脆破罐子破摔,不再忍耐,放任泪水涟涟滴落。
他被吓到了,冰冷的神情化开,底下全是关切。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抱住我,将我的脸按上他的肩头,这样我哭的时候才不至于太狼狈。他就是这么温柔的人,我知道的,但我竟逼得这个温柔的人去说残忍的话。我越发悲伤,觉得自己真是大白痴。
我不再犹豫,断断续续地告诉他,关于某个幸运之人对命运的患得患失,以及这名失去运气的愚蠢男子如何鑽牛角尖、弄巧成拙后又如何悔不当初。话头一开就不可收拾,我没有隐瞒地倾诉一切,说得脚都麻了,身体也微微颤抖。这些话或许过于光怪陆离,但他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出言讽刺,在我说完后,将我抱得更紧。
比我年长一些些的他、比我纤细一点点的他、比我可靠很多很多的他。令人如此爱慕的他。
幸运尽失的我,还是得到了拥抱,这表示什么呢。
我哭到开始打嗝(丢脸死了),他也没有嫌弃,领着我坐下,然后坐在我身边。他的气息与温度那么近,我情不自禁地将他揽进怀里,蹭着他的颈子嗅,还偷亲。宛如地鼠终于找到牠最初的窝。我察觉他的默许,眷恋与爱意糊成一团浓稠的蜜,又想哭了。
「你是狗吗。」我蹭得太过火,他不轻不重地唸一句。
「……汪。」
「明明看着很聪明,平常做事也很俐落,原来是隻大笨狗。」
「汪汪。」被你看穿了。
他的口气有宠的意味,我忍不住撒娇,他揉揉我的脑袋,大叹一口气。
「我……以为从日本回来后你腻了,所以才搞冷淡,想藉此默默分手。」他说,我闻言又是一阵惊恐摇头。
「我现在知道不是的。不过,玩回来就跑、大半时间不见人影、联系时还支支吾吾的,是不是很可疑?」他又说,我面对这些指责完全无话可说,低头虚心接受,讨好般又蹭他,被他惩罚似地轻咬一口耳朵。
好麻……他是不是从此都要这样拿捏我与我易感的耳朵?
──如果他坚持,我觉得可以。
用无害又可爱的方式出完气后,他的心情明显平復下来,我又低声向他说了次对不起。
「与其向我道歉,可以的话,我想拜託你一件事。」他握住我的手,抬眸与我对视,视线直接而专注,「以后有什么事,多小多奇怪多无聊都没关係,什么都好,能跟我说吗?」他请求着,像是要託付什么重要之物、像是请我託付给他什么重要之物。
「即使是『走路绝对不会遇到红灯』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吗?」
「即使是『走路绝对会遇到红灯』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如果你不笑我的话。」
「我不笑你。」
「……那、好的,我很乐意。」我扣住他的手指,按在心口处,慎重地答应了他。
「作为答谢,我想告诉你一件,我一直不好意思坦白的事。」他捧起我的脸,亲了亲我的双眼。
「我向你告白,并不是什么幸运之神的神蹟。」他的语气温和却相当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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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间店靠网路走红,吸引的新客多半是来看他的脸;虽然长得好看不是坏事,时不时要面对客人的偷拍,依旧让他感到厌倦。他会开始在意我,并非因为我是那个「第一百万人次」的顾客,而是我经常在察觉到他人的偷拍意图时,会故意站起身或是换姿势,去干扰那样恼人的行径。
「……你有发觉啊?」我很惊讶。
「就觉得这个人好体贴。」他弯着眼睛一笑。
「我就是……日行一善、没有想邀功……」我害臊地囁囁。
「我知道,是我自己注意到的。」
说这句话时我感觉他有些得意,好像能瞬间用拉花拉出一封万国码情书那样,窃喜又自得的样子。那不正好跟当初我发现他的可爱之处而暗暗欢喜,是一样的吗?
他说那个男生不仅个性好,长得又帅,看着是花蝴蝶类型的模样,收到有小棉花糖的咖啡却笑得十分爽朗。这种话对我本人说真的好吗?我听得好害羞啊……而且花蝴蝶是什么鬼……
「就是好像吃得很开、很受欢迎的样子。」
「谢谢你的解释……我姑且还算洁身自爱……」我掩起脸,简直听不下去。
「我知道呀,在日本确认了。」然而他还在继续说些让我不知所措的话。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我把话说开之后他变得奔放起来?是受到我的刺激,或者这才是真正的他呢?而且我在日本的表现有那么糟吗……处男错了吗!我就知道他是大闷骚!年上恋人好危险啊!
我爆炸了,双手把脸遮得密密实实,藏不起来的耳朵烫呼呼的,肯定红得不像样。他拢住我的手掌,用额头靠着我,我能听见他被取悦的、清爽开心的低低笑声。他会这样笑啊,真好啊。于是我也忍不住笑出声,并跟他在那傻呼呼的笑意中交换了一个吻。
比过去的哪一个都还要甘甜的那吻,融满我与他总算相通的情意,美好得不可思议。
失去幸运的我,在此刻却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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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我还是会怀念被上天眷顾的顺遂人生。
正对着发票的我,含恨地把又一张差一号中两百的发票扔进垃圾桶。顺风顺水二十多年,如今老是与小确幸失之交臂,虽然遗憾,不过还好我已多少熟悉了这酸爽的滋味。
有件事说起来毫无根据,但我后来意识到,失去幸运的那天,确实有发生一件特别的事──我第一次对他產生了远不止于「喜欢」的爱慕。「幸运」消失着宛如棉花糖的消融,即使看不见,却是在的。随我的爱意一起。
或许心怀浪漫的算命师会断言,我这是把一辈子的好运拿去交换一缕机缘,只为遇见一个人。
大概吧,是或不是,都无所谓。
能以「凡人」的姿态掌握自己的人生,我觉得就很好。
等红灯的时候我能趁机去亲亲我的恋人、车班会误点那便早点出门、尽人事后倘若结果不如人意,也不用太介怀。错过路边的鸡腿便当的话,腆着脸找恋人撒娇,很可能会获得一顿烤鸡全餐。决定一起租房同居时,为了营造仪式感,我们特意去翻农民历,在最近一个「宜移徙」的日子搬进新家。农民历上「宜嫁娶、宜安床」的日子们被我们好玩地用萤光笔画线,但情之所至时,即使被日历警告「是『忌』喔!」也没人在意(以及我的技术总算获得肯定了)。幸运色是粉红色的那个月,他会每天为我烤一颗洒满棉花糖的草莓玛芬。
曲折而快乐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还会有更多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