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番外-- (1 / 2)

我未曾写信给你。

    很过份,我知道。真是对不起,要是能多写一些就好了。以前总是担心会被陈皮阿四发现,害怕因为我的关係,连累了在巴黎的你跟小扬,所以怎么都不敢写。

    总是想着,快了,快了,很快就能见面了。这样,一年过了一年,一年又过了一年。

    直到最后,我们谁也没有等到谁。

    我常常感到相当自责……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告诉你的。就算是在信里,就算我知道你其实看不到这封信,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自欺欺人,我还是不想告诉你。

    因为,你会担心,你总是担心我。

    打从我们认识之时,你就总是担心我。你看,到了现在,我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的丈夫真是一个没有用的人吶。

    不过,这是我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给你。

    所以,我想,还是跟你坦承吧。

    最近,大概是因为孤单一人太久的缘故,有时候会浮现奇怪的想法。

    比如说,想着,要是我没有跟你求婚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跟我一起受罪……然后又想,啊啊,要是我根本没有遇见你,那就好了,你现在一定会跟别人过着幸福的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

    我其实不确定你如果知道我这样的想法,会说什么?应该是正面的话语吧?鼓励我向前看别想太多之类的……嗯,你应该会这么说吧?我猜。

    我试过了,我很努力的试过了,但是不行。我今天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决定今天,为你写这封信。

    一切是我造成的。

    当年,我不应该在与陈家谈判的过程中,衝动的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但是我真的意识到了黑吃黑的危险,如果不先下手为强的话,解家会完蛋的。当时,你应该只知道这么多,对吧?

    今天,我愿意向你坦承。

    那天晚上,我做掉了陈皮阿四手下的两名大将,华和尚和叶成。

    你嫁给我的时候,我对你说,不用为我家族的事情操心,我不会让这些事情危害到我们两个的。

    对不起,我食言了。这么多年来,我欠你许多,多少次的抱歉都不足弥补。

    我从来不奢望解家会为了我所做的事情感激我,但是我也未曾想过解家会就这样拋弃我。因为畏惧陈皮阿四的势力,而彻底的背弃我。

    我一直逃,连家也不敢回,你一定很担心,我知道。但是我也很担心,又担心又害怕,要是那些老头子们被陈皮阿四一逼,交不出我来,把你或是小扬交出去了,那怎么办?一旦落入陈皮阿四的手里……我连想都不敢想像。

    我想回家,又不敢回去。想打听消息,又不得门路。直到,吴三省找到了我。

    吴三省是拿着登机证和假的护照来的,要我直接潜逃到国外去。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问他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现在风声那么紧,陈皮阿四根本是像疯了一样追捕我,为什么他还能弄到这些东西?他一开始打死不说,只是要我快走。我当然不肯,你跟小扬都还在这里,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们,一个人走?没想到吴三省居然说,你和小扬他也安排好了,现在他的二哥吴二白正在跟我们家的那些老头子偷偷交涉,想把你们也弄出国去。

    我愣了一下,第一个想法是,没想到吴二白已经是这么有份量的人物了?转念一想,才觉得不对。

    于是,我问吴三省,他是不是去拜託他家大哥了?

    吴三省便不说话了。

    吴三省最讨厌麻烦他的大哥。你应该没见过他的大哥吧?那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傢伙。

    那傢伙是一个非常自我压抑的人,跟吴三省的个性完全相反,两个人根本合不来。但是当年长沙狗王过世的时候,那傢伙为了保住他的弟弟们,一个人默默吃了不少苦头。

    吴三省曾经跟我说过,就算他今天只剩一口气,他也绝对不会拜託他大哥来救他,最好是死了就算了。

    没想到,他居然为了我的事情,向他的大哥开口。

    我看他不说话,便知道十之八九就是这么回事了。我皱着眉头,说道,何必呢?你为什么这么做?没必要啊。

    什么没必要!吴三省恶狠狠的瞪着我,吼道,你知道到了陈皮阿四那里,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吗?留在这里,你迟早会被他逮到的!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我大哥……

    说到这里,吴三省突然停顿了下来,不再说话。

    我也不敢说什么。

    好一阵子之后,当吴三省再度发话,他的眼睛分外明亮。

    很慢很慢的,他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解连环,我想要你活着。

    你能想像,这样的人,居然最后背叛了我们吗?

    我不能,但是事实就是如此。那句老话真是对,知人知面,不知心。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就这么底定了。我直接出国,去里约热内卢。你跟小扬也走,去巴黎。

    我向吴三省提出见你们最后一面的要求,虽然我自己也知道机会渺茫,但是小扬才一岁,我也放心不下你。

    不出我所料,吴三省拒绝了。当时能逃出去,就几乎是奇蹟了,还怎么有可能见面?分开逃亡的地点,也是分散风险的保险做法。

    但是如果只是带个信什么的,我可以托潘子现在直接去二哥那,马上带过去。吴三省这么说,指着身边一个不起眼,但眼神冷冽的小鬼。

    我应该写信给你的,我却没有,就这么错失了唯一的机会。

    我只是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小的童书,是我特别去定的,那阵子太忙,事情又发生的太突然,一直想给你,却一直忘记。那是你最喜欢的书,你一直说哪天想给小扬看看这个美丽又哀伤的故事,我去找了法国原文版的,好让你可以念给小扬听。

    我让潘子带了那本书给你,却没有写信。我怕一写,就会丧失离开的勇气。

    我永远记得,在吴三省安排的私人直昇机起飞的那一刻,潘子小小的身影,像风一样衝了进来,手上疯狂的挥舞着什么东西。他伸长了手,拼命的从尚未关上的直昇机机门递了进来。

    你给了我一朵玫瑰,鲜红娇嫩的玫瑰。

    我想起了我送你的童书里,描写的那朵玫瑰花。她以身上小小的四根刺,企图对抗兇恶的老虎,天真可爱,却令人心疼。

    我忍不住痛哭失声。

    你就是我的玫瑰,永远。

    以为这样的分离只是暂时,但是世事总是讽刺。

    我在里约热内卢的第二个月,就差一点被陈皮阿四抓到。从此我开始四处流浪,先是去了墨西哥,后来离开拉丁美洲,去了赛普勒斯,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在蒙地内哥罗住了一年,在科索沃待了几年,去了一阵子义大利,最后又回到赛普勒斯。

    这么颠颠簸簸,躲躲藏藏,你知道吗?十二年就过去了。

    这十二年之间,我一次也不曾联络过你们。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去巴黎,就算远远看你们一眼,也好。但是我不敢,要是陈皮阿四就这么抓住我的把柄,那你怎么办?小扬怎么办?帮我们逃出来的吴家,又怎么办?

    谁想的到,这么一出逃,就是十二年?

    辗转,我开始听到一些风声,有人说陈皮阿四已经被斗下来了。我不相信,想等吴三省那里给我来消息,等了好久,都没有他的音讯。最后我等不及了,自己冒险去查了点消息,几乎确定陈家已经垮台。我虽然很纳闷为什么吴三省怎么都联络不上,却没怎么想。我满脑子就想着要回家,要见你,要看小扬……首先要找到吴三省,问他,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自己买了机票,回国,没想到一出登机门,我便见到了熟人。

    当年的小鬼潘子,已经是个青年了,还是那个冷冽的眼神,定定的站在接机的地方,等我。

    他先是向我道歉,说三爷不能亲自来接风,真是对不住。然后将我带至安排好的居所,一路上对于我的问题,他都避重就轻,或是根本不回答。

    这时候我觉得有些蹊蹺了。

    一直到进了屋内,他才朝我深深一鞠躬,低声告诉我这个噩耗。

    你,和小扬,被陈皮阿四找了出来,杀掉了。

    我没有哭,至少,没有立即哭。

    潘子一直向我道歉,一直说,一直说,低着头,如果不是我制止他,我怀疑他都要跪下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这样的态度是为了什么。但是那个时候还不晓得,只觉得这也不是他们的错。

    潘子陪了我一阵子,临走之前,留了电话,说有什么事随时找他,他明天会再来看看我。晚些时候,潘子甚至还差遣了人,送晚餐给我。

    而这段时间里,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点空,那种茫然的感觉说不上来。

    一直到很晚了,我才终于提起精神,准备洗漱一下,休息了。

    打开行李箱,看着箱子里七横八竖摆着我匆忙收拾的行李,当时雀跃又兴奋,想着终于,终于啊,终于可以回家了,那样的情绪宛若反讽。

    有些东西,似乎也随之释放了出来。

    我像是崩溃了一样,对着乱七八糟的行李箱,无声的痛哭。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过着非常消沉的生活。我还是可以正常的吃饭,正常的睡觉,某些夜里也会失眠,有的时候还是会落泪,但是维持一个人生存的基本要求我都可以做到,只是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有什么是极度不对劲的。我什么都不想做,真的,什么都不想做。我可以一整天盯着电视机,却什么都没有进到脑子里。吃饭吃着吃着,却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东西。我没有兴趣出门,更没有精神去找事来做。

    我为什么要做事?我再做什么事情,还有任何意义吗?

    彷彿维持我这个人正常运作的主要零件已经遗失了,我只是空转,空转。

    那段日子里,潘子来的很勤,每天来,每天来,来了就找我说话,也不管我答不答应,三餐他也固定差遣人送来,有时候他亲自带来,陪着我一起吃。

    我始终没有见到吴三省。

    促使我开始稍稍正视自己的状态,其实是对于潘子的一种亏欠感。

    那小子居然真的每天每天的来看我,给我送饭。

    总不能老让人这样麻烦。当时是这样想的。不管有没有意义,生活有没有重心,自己照顾自己总是会的,这么窝囊像样吗?于是,我开始找工作。我懒得出门,又刚好在海外长住了很久的时间,最适合我的工作就是翻译了。我不过才跟潘子这么一提,他第二天就帮我找到了门路。

    我就这么做翻译做了好几年。

    早年孤寂了几多年,似是为尔后的命运作铺陈。我一个人,是行的。生命中缺了谁,那是一道永恆隐痛的伤,不曾言说,不需言说。

    我何其有幸,曾经遇见一朵玫瑰,在她盛开的时节。然而,在我离开我的星球时,她却凋谢了。

    如果我在,我会为她盖上玻璃罩,为她拔去杂草,为她驱除毛毛虫,但是我却不在,逼得她孤身一人对抗兇恶的老虎,用她那小小的,四根玫瑰刺。

    我活下去了,但我未曾真正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