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 63(完)(1 / 2)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直到王盟将我叫醒,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达二叔的住处。

    我忍着呵欠跨出车外,潘子关上车门,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我问他身体如何,他回答不错。但是他走起路来,不知道怎么搞的,似乎有一点歪斜着身子。我怀疑这是不是之前受伤的后遗症,但是却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正面答案。

    潘子对我说,他得向三爷打个招呼,先离开一下。我点点头,看着他耸着肩膀离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罪恶感。

    王盟很快地停好车,跟了过来。我和他一起走上楼梯,他似乎有些焦躁,不知道什么缘故,一直频繁地远眺窗外,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心不在焉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们在阶梯上遇见阿寧,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过她了,但她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只有发型变了。她以前细直的黑色短发,现在烫捲,挑染成红棕色的,顶着迷彩的贝雷帽,对我露出浮现酒窝的开心笑容。

    「superwu!」

    阿寧总是这样叫我。只见她张开双臂,像亲密的好友般,拥抱了我,再向我身后的王盟点了个头。

    王盟好像还是有些灵魂出窍,漫不经心的向阿寧说声好,便离开了我们,我猜他去找二叔了。

    「好久不见,superwu,你最近怎么样?」阿寧轻快的问道。

    「我很好。」我回答道。考虑了一下,询问:「寧姐,你这样,你在这里……那他……我是说,你,不在本家……那他……?」

    「大老爷很好,别担心。」阿寧完全理解我在说什么,笑道:「虽然我不在,但是现在死三八在他那边守着,你放心吧。」

    父亲身边有黑眼镜跟着,这样算安全吗?

    「还是说,你觉得有那傢伙跟着他才不安全?」阿寧大笑出声,完全看穿我的思绪,让我不禁有些脸热:「你放心好了,在大老爷面前,那混帐东西有多少把刷子都不够看,他没胆耍把戏的。」

    我僵硬的点点头。

    「你要是真不放心,你可以直接打个电话回本家给他。」阿寧提议。

    「不用了。」我迅速拒绝。

    二叔原本希望我父亲也来跟大家一起吃年夜饭的,但是父亲似乎没有这个意愿,倒是阿寧说想要来凑凑热闹,所以二叔就让她来了。

    我试图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我不记得父亲同我们吃过任何一场年夜饭,他也从未出现在任何一次节庆聚会中,他总是在别的地方,总是在办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想,如果他觉得这样的距离比较好,那就是这样了。不会远离,但是也不可能再接近了。

    只是,晚些时候,当我与大家围在圆桌前吃火锅的时候,我看着二叔的脸庞,我想二叔是不可能不介意的,而他也从来不曾忘记,虽然他的情绪一向轻轻淡淡,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他是那么辛苦而绝望地在维持一个家,或者说,一个类似家的存在。好比说,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光是我们都出现在这里,对于他的意义就已然重大。

    我常常想起他的房间,那个收藏了我父亲的钢琴、我父亲的书籍、我小时候的绘画、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老物件的房间。我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偷偷收起那些断简残篇,试图重新拼凑出那段极度失温的年少岁月,追逐过往的浮光掠影,恍恍惚惚的,兴许,得到一丝慰藉。

    三叔倒是很起劲,跟潘子两个人在瞎闹。偶尔,我会回想起解连环在那阴暗的尸洞里说的话语。他说三叔是不可能理解他的感受的,他说三叔以为自己很明白,但是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我不可能知道解连环的想法是不是事实,毕竟人的感受本来就没有什么客观可言。但是,我想,某一种程度上,他实在非常地瞭解我三叔。三叔其实就是一个不会停留的人,他或许经歷过很多事情,痛过、也伤过,可是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会站起来,拍拍伤处,继续往前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困在情绪里,又怎么可能去理解长期被困在自己情绪里的人,内心是什么样的状态?

    不过,三叔这样也好,乾乾净净,洒洒脱脱。只可惜,或许解连环和我,都不是这样的人。

    王盟静静地在吃饭,偶尔回答几句三叔或潘子扔过来的问句。阿寧则跟我和二叔有一搭没一搭的间聊,阿寧长期在国外帮我父亲办事,遇到好些新鲜事都向我们分享。

    我一边吃饭,一边听,到快要吃完的时候,我突然心里觉得有些微妙。

    真的没有想到,我会走到今天。

    我曾经以为,我再也不可能跟家人和解。当然,我也不认为现在的我是真正与家人和解了,然而,我却可以在某一个程度上,以一种冷静,甚至是轻松的态度,与二叔、三叔、王盟、潘子和阿寧围成一圈,微笑着跟他们间聊生活中的林林总总。

    在发生了那么、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能走到今天。

    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可能消失。但是那些人已经死了,我们却都还活着。所以,我们只好继续活着。

    为了活着,做出很多妥协。毕竟,有些事情总得慢慢学着接受。

    我是不是已经原谅了这些还活着的人,包括我自己?我没有答案。但是有些时候,比如说,现在这一刻,我会突然毫无来由的希望对我说出这句话的人,在我身边。

    「superwu,」阿寧的轻声叫唤,将我从思绪中拉出:「你知不知道二老爷私藏的那些上好红酒放在哪里?」

    「嘖,」在我还来不及回答之前,王盟先发了话:「你打什么歪脑筋?那可是二爷……」

    「不要紧,好东西本来就是特别留到这种时候享受的。」二叔举起手,阻止王盟继续说下去:「小邪,你带她过去吧。」

    我点点头,站起身,眼角看到阿寧偷偷朝王盟扮了一个鬼脸。潘子也看到了,嘴里的一口酒差点没笑得喷出来。我立刻听到三叔半醉的声音在后头嚷嚷着什么潘子好好一口酒不喝,偏生要喷出来,罚喝两杯!我抿紧嘴唇,以免自己也笑出声,然后迅速转身,开始领路。

    我带阿寧到地下室取酒,二叔的好酒都藏在酒窖里。一路上阿寧安静得出奇,阿寧一向都会陪我聊天扯皮,从不冷场,但是这次,阿寧却绷紧了脸,一句话也不肯说,甚至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我问了她几次怎么了?是不是什么不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却完全无视我的问题,只是冷冷地说了句「带路」。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当下却没有想太多,只是尽责的带领她到酒窖前,掏出刚才二叔交给我的钥匙,打开木造的厚门。

    「钥匙拿来。」阿寧伸出手。

    我还是什么都没想,便将钥匙递了出去,两隻臂膀顶住木门,用力推开。木门发出咿呀呻吟,我走入黑暗,在酒桶堆叠着的墙角摸到了电灯开关,转开青黄的昏暗光芒。

    「你可以进……」我转身,正想向阿寧说话时,却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令我不可置信的画面。

    阿寧冷酷的举起手,她的手上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枪,枪口直指着我的眉心。

    「吴邪,趴下!」

    驀地里,我听到这么一声吼,声音听起来好熟悉,但在我能反应之前,有什么东西重重的从天上掉了下来,把我砸得头昏眼花,我被压得整个人跪了下去,趴倒在地上。即便如此,我却还是拚命地抬起头,想看清阿寧,我完全不能理解阿寧为什么会毫无来由的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阿寧一边迅速退后,一边瞄准我,扣下扳机。

    啪地一声,我的肩膀被击中,却没有预期的那种剧烈痛感,甚至有类似顏料的玩意儿溅到我的脸上。

    是漆弹!

    我再度望向阿寧,但她却已退至门外,砰地一声将门飞快关起,然后喀啦喀啦的把酒窖的大门迅速上锁。

    那个重重落在我身上的物体,突然不安分地动了起来,沉重的朝我背上一压,差点没踩的我一口鲜血吐出来。只见对方从我的头顶略过,带起一阵风,衝到门边,用力的试图拉开木门。然而,却为时已晚,阿寧已将门锁紧,而这木门本来就是二叔用来防范三叔没事到他的酒窖里偷酒喝的,门板和门锁都特别加装过,不可能撞开。

    隐隐约约,我听见从木门另一侧,阿寧扯开了嗓门,幸灾乐祸的喊着什么成功了,关起来了,哈哈哈之类的话语。

    然后我听到乒哩乓啷的声响,好像一群犀牛从楼梯上衝了下来。

    有个傢伙听起来半醉,大声的在唱《空城计》,那实在很像三叔的声音:「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了司马到此谈,谈谈心……我说,你们就在里面好好地谈谈心啊!」

    我瞪着门,瞪着门前刚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瞬间把我压得眼冒金星差点口吐鲜血的挨千刀,然后实在想不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他娘的挨千刀也瞪着我,他看起来跟我一样茫然困惑,显然他也同样想不透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他瘦了。我发现自己一边看着他,脑子里一边这么想,他瘦了,脸看起来比我记忆的尖了些。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的声音听起来乾的不像话,简直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字句。

    他舔了舔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既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我听见阿寧压着嗓子,拚命学着京剧的唱腔,中间还穿插着憋笑声,很明显的绝对不止一个人在门外窃笑。

    那群可恶的混帐!

    「你们这帮驴蛋!」我朝门的方向吼道,涨红了脸:「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门外爆出笑声,我认出阿寧爽快的轻笑,与潘子沙哑的嗓门,以及三叔醉醺醺的低笑。

    「喔喔,superwu发飆囉。」

    「嘿,小三爷,别生气。」

    「大姪子,这是好意知道不?啊哈哈。」

    啊哈哈你的头!

    我脸涨的更红,气急败坏的走向酒柜,打开橱窗,随手拿出一瓶酒,用手擦了擦泛黄的标籤,大声唸道:「1990年波尔多红葡萄酒,这一瓶,我拿来砸你们个驴蛋脑袋开花……」

    「别砸!别砸!」这回我听见王盟的声音嚷嚷着。

    王八蛋,你们全部到齐了整我一个!

    「好了,别闹了。」二叔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划开了门外荒唐的欢乐气氛:「阿寧,钥匙给我。」

    果然还是二叔人最好,个性最稳重,最值得依靠。

    「……别在这凑热闹,走走走,让他们两个人单独谈谈心。」

    什么!我没听错吧?钥匙给他之后,不是将我们从酒窖里放出来,而是把围观好事者赶走吗?二叔,你这演的是哪齣?枉费你姪子我如此信任你!

    「等等,别走啊,」我喊道,跑上前,用力拉扯门板,拍打门面:「……你们真的走啦?别走,喂,放我出去!」

    然而,门后却了无声响。

    「可恶!」我将拳头用力朝门上一击,颓然坐下。

    整个房间随即陷入一阵尷尬的沉默。那该死的挨千刀,像是一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而我更是

    一句话也不想说。

    老半天,我才听见他这么说道。

    「吴邪,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