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的天气,我从家里跑出来,一路嘶喊大哭,没有方向的乱跑,我没有看见湖,失足就跌进去了.”
我怔在那里;我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么大的雨,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如果是用跑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去了;我还记得小学五年级时,有次学校带去植物园写生,碰到午后雷雨,彦和我一起疾奔着找地方避雨,我对植物园不熟,看到前方的”溜冰场”,想说从上面穿过去比较快,于是我一面喊彦跟我跑,一面自己就一脚跃进了荷花池,不到一秒鐘彦也跟着跳了进去–这件事,变成我们两个人在班上永远的笑话.
可是麦可的情况是一点都不好笑,我几乎是用叫的喊出来:“你不是会游泳吗?!”
麦可看我一眼,停了几秒鐘,然后若有所思的说:“我不知道,也许我太伤心太失望太愧疚,也许我心里想逃开一切…..总之~“
他转首望着我,喃喃地说:“桐,死-没有那么难,我觉得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让我感到熟悉;是林子里的小鹿,那一双澄澈但失落眼睛…..
我的心底抽动起来,一把抱过他,让他把头枕在我的怀里,我轻抚着他的头发和冰凉的脸庞,好想奏舒曼的梦幻曲给他听,用轻柔悠扬的音乐安慰他,可是我手边没有小提琴,只好用轻吻他的额头来代替.
虽然有点迟疑,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你为什么在这种天气跑出来啊?”
他也有点迟疑,不过他还是说了:“我爸打我….”
那不是虐待吗?我马上忿上心头,正要开口,但麦可显然知道我的反应,他很快的接下去说:
“不,你不用那样想,我爸爸不知道要怎样发洩他受到的震撼,我可以想像他在打我的同时,心里的那种惊骇,让他受到那么大的衝击,我觉得我应该受到应严厉的处罚…..”
“像”去死”是吗?”我忍不住咬牙切齿的插话.
麦可想了一下,喃喃地说:“也许吧?……”
“你倒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我问,可是小心翼翼的.
麦可从胸中解放一口长气出来,很快的吐出几个字:“我承认我是同性恋.”
我倒抽一口气;彦,彦的脸庞,马上就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的爱恋,忿怨,排拒,渴求,无奈,迟疑,心动…..他的泪,他的笑,他拥过我的手和推开我的手,他吻我的唇和从同一对紧闭的唇后无言的无奈….我的心脏抽触着,近到就在眼前的雷电霹声而下,我不禁颤慄了,感到泫然欲泣.
显然雷声也让麦可震了一下,他坐直起来,看着我:
“你家人知道你是同性恋吗?”
“现在,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不觉伸手去按着自己的额角,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觉得晕眩头痛.
“可是,“我完全可以明白当亲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的震惊,“知道你是同性恋值得把你打一顿吗?”
我讲完这句,彦妈最后那一巴掌发出的清脆响声彷彿又回盪在我耳际;剎那间,我心痛的后悔没有当场拥住彦,却让他那样就被带走.
麦可仍然看着我,眼神里有着无奈,他的声调平缓,说:“我爸爸是牧师,我想,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种事吧.”
我不禁闭上了眼,咬咬牙;这个–我想我可以明白.
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而且,以在同一条船上的人来说,我觉得任何安慰都很讽刺.可是,我不得不说出心里的感慨:
“你爸爸一定很后悔打你吧,你跑出家门,遇到这样的–意外,我想他一生都会在悔恨中吧.”
麦可很无奈的摇摇头:“他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我死了.他很可能以为我那样就跑了,在这世界的另外一个地方过着屈辱的日子吧.”
我倏地感到十分惊骇,不觉脱口而出:“他们没有找你吗?他们没有猜你可能碰到意外吗?!”我的脑子里不禁浮出这个画面;发黄的白骨半淹在湖底墨绿色的泥巴里,上面掛了几丝腐烂的衣服和一些乌七八黑的水草,周围漂着一些鱼大便和细碎的浮游物…..,想到这里,我开始觉得胃在翻搅.
麦可还是很无奈的样子,眉毛也下垂着:“就像你说的,我不是会游泳吗?没有人会想到我居然可以淹死在湖里,而且,那时湖比现在大很多,就算他们怀疑我淹死在湖里,要打捞也很不容易,因为新的房子盖得离湖越来越近,所以现在你看到的湖,是已经填小过了的.”
我不觉开口问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1983年.”他回答,然后他竟可以一笑:“是多久以前,你自己算吧,我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
我不禁”呃~”了一声;1983年–那我还没有出生呢;我突然想到,那时候应该还没有mp3,也没有子弹火车,如果仔细去想,这世界在这几十年里许多事情都进步很多,可是,在亚当一定只能配夏娃这一点上,显然是不成比例的落后.
但是在同时,我直觉想到,如果说这个湖已经被填小了,那现在也无从知道麦可的尸骨究竟是在湖里,还是–在某一栋房子下面,比方说舅舅家,或是蔷薇先生家?所以,现在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希望找到他的残骸了?
当我正在哀伤的心情中–不知道是为了麦可的不幸,还是为了我自己”要和自己的爱人长相廝守为什么永远都是那么难”的感慨,麦可”所以~”一声,沮丧的开口:
“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逻辑或是定律,总之,一个灵魂没有办法离开他的遗骸,我是註定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
我洩气的怔怔发愣在那里;雨变小了,可是仍在不停的滴着,天朦朦,湖也朦朦.
好一阵子,我才想起来问他:
“你怎么知道的呢?你试过离开这里吗?”
麦可看我一眼,是很无奈的眼色:“我有回去我家看我爸妈,相信我,我还是会想念他们,可是他们后来搬家了,我想跟过去,可是跟到半路,我觉得–“他停住,好像在思索要用什么方法形容我才会听得懂,然后:“我好像要”死”过去一样,觉得四面而来的力量,不知道是压力还是张力,好像把我整个人挤碎或吹爆那样,总之,我看到自己在眼前蒸发,眼前都是白雾,所有的东西都几乎消失在雾里…..”
我听得嘴巴张开来,手指僵硬,忘记呼吸.
“然后我回头往湖的方向回来,于是我又”活”回来了.”他肩膀一沉,一口气讲完.
我又把他抱过来,他在我怀中静静躺着没有动.
我的心里已经转到几万丈外;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唸书,像舅舅一样唸到好学歷,做很好的工作,赚很多钱,然后,我要买下这块地,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的守着这个湖,守着麦可.
这个念头给我很多欣喜,我在心里奏起了动物狂欢节的终段(saintsaenscarnivaloftheanimals,"final"),脚指头也想打拍子;我从来没有对”未来”有过这么多欢欣的期盼,也从来没有一份爱让我这样篤定的伴随;我抚着麦可的头发,诚心感谢上帝让我有麦可可以爱.
我们这样静静的在一起不知道有多久,忽然一个念头游过我心上,我不禁开口问他:
“你为什么要跟你爸爸讲你是同性恋呢?”
麦可躺在我怀里动也没动,我几乎以为他没有听见,或是睡着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的,带着几分困惑,说: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想结束那种”我是秘密”的日子,我觉得很烦…..”
我同意到极点,在那儿一直点头.
“也许,“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再说:“我不是觉得”烦”,而是觉得寂寞吧?我是那样不见天日,我很想爱,也很希望被爱,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以为如果承认我是怎样的人,就可以找到跟我牵手的人,这样我会快乐……”讲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出现岔声,好像哽住一样;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我的头顿住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要点下去.
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彦的容顏又回到我的心上,彦和我都互相明白,我们也是彼此唯一的”牵手”,可是,我们有因此而快乐吗?我不能说我们从来没有快乐过,可是,那种快乐的感觉是说不上来的虚幻飘渺,更多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感觉抹灰了一丝丝明朗的快活,让我厌倦疲倦到极点;我不觉摇了摇头;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解释那种无奈,困顿的感觉.
麦可好像没有感觉到我在摇头一样,过了几秒鐘,他仰起脖子,抬眼看着我,双瞳闪着晶亮的光,说: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我有达到我的目的.如果我不承认,就不会死,我如果不死,就不会遇见你,不是吗?”
他的话,与其说让我”惊喜”,不如说是–愕然?以生命达到的目标,尤其,是一个十七岁的生命啊,我的心抽痛起来,轻轻把他的脸抱起来,吻着他的额,他的鼻尖,他的唇…..,然后他一隻手举过来,抚着我的后脑,五指轻轻的放在我的头发里面,然后他撑起上身吻了我……
好一会儿后,他悄声,轻轻的,但是我知道他衷心想知道答案的问:“你曾经爱过别人吗?像爱我一样?”
我不禁怔在那里,半晌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我爱过别人吗?那当然.可是,我曾爱别人像爱麦可一样吗?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点了头,又摇头.
隔了几秒鐘,麦可才小心翼翼的问:
“他~是谁呢?”
我叹出一口气;彦,彦,彦是我的快乐我的伤痛我的心脏我的眼睛我的呼吸我的生命我的所有一切…..,如果我的灵魂是一个木偶,彦绝对是所有的线,他的一举一动一起一伏完全掌控了我,他….
我不禁又叹一口气,“他,是我同学,我唯一的…….”我几乎要出口说”爱人”,可是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哽住,我说不出来.
麦可一双澄亮的眼睛仍然坦然的望着我,好像在等着我;在这样眸子前,我不觉如喃喃自语般的说:
“这个故事,实在太长了….”
可是,在那一剎那间,从来没有过的和盘托出的慾望突然涌上我的心头;彦和我的世界,整个环境认为我们应该留在不见天日的地狱,我不甘愿那样屈辱的过下去,于是企图寻求改变,但问题是,当我们所谓”挣脱牢笼”,“回归自我”后,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灾难呢?我不禁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雨已经停了,雨水把晒热的地浇出热雾,但是雨后流动的空气却带着阵阵凉意,在这冷热交替间,我的心下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我望着前方隐约自白云后透出的蓝空,开始说:
“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