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1 / 2)

夏天的故事 林海安 4996 字 6个月前

第三部

    “所以,为了实践她的诺言,你妈妈把你送到美国来了?”

    麦可坐在我背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半倚在他的怀里,他就用双臂把我圈在他的胸膛前,好像在保护受伤或重病的宠物一样.

    鸟鸣声,在遥远的四处隐约但清脆的此起彼落.

    原来,天已经亮了.

    我感觉无法形容的疲倦和困顿,整个人淹没在黑色的黏液一样的伤痛里,没有办法挪动半分;我们竟然就这样坐在外面一整夜?我无言的点点头.

    “你还是可以找他不是吗?电话,email,或是偷你舅舅的钱买机票飞回去?”说到最后一句,麦可自己嘿嘿的笑了两下.

    我的确是可以找他的,而且,我确定我有找过他,找得千里迢迢,筋疲力竭,可是–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的哪里,有一个庞大的黑洞,我看不见那洞里有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在那洞里,而光是想到那个洞,我就可以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震动和痉挛滚过全身,巨大的悲伤形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像电极一样烧灼我的神经,我不觉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费尽力气努力的去想,可是茫然昏沉的脑子里像被浇了一锅烧滚的蜡,把所有的思想都烫伤,凝固,而且密不透风的包裹住.

    那黑洞里究竟是什么呢?我穷尽所有力气对抗一种神秘不知名的力量,好像沉溺在湖泊的底层,拼命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一窥世间的究竟,可是我没有办法,怎么样我都没有办法!鬱闷,烦躁,不安,忿然….我不禁咬紧牙关,双手紧握,身体不觉颤抖起来,觉得失去呼吸,眼前也出现白茫茫像云雾一样的东西…..

    “桐!桐!你怎么了?!”

    麦可的急切的声音彷彿来自远方的另一个世界,显得不真实,不确切,但是我被他摇撼着却是事实.他的声音随着摇撼而渐渐拉近,我茫然恍然地转首望他,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紧张.

    麦可双眼圆睁的瞪视着我,那样的惊愕,恐惧,好像霎时间我变成什么妖魔鬼怪一样,我们两人相互怔视了好几秒鐘,然后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说:

    “没什么,“他习惯性的伸手拢了一下头发,好像在帮自己挥一把汗:“我刚才以为我看到….”

    就在这一秒,我们背后的落地窗哗一声被打开,舅舅一脚跨了出来,几乎要踩到麦可–可是,麦可是不可能被”踩到”的不是吗?但这仍然让我们大吃一惊,直觉反应的我们各自往两旁闪去,然后我赶快站起来,跟舅舅说”早”.

    舅舅面朝着湖,没有回覆我,麦可在旁边用食指横向拉过脖子,做出”割喉”的动作,虽然明知舅舅不会听到,但他还是很小声的说:“你一夜没回去,要挨骂了.”

    不过,舅舅仍然只是对着湖,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没有打算开口骂我的样子.

    麦可对我小小的挥挥手,好声好意的说:“我先走,留一点隐私给你们.”

    我想问麦可那他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可是我若在舅舅面前开口跟麦可讲话,那不是很奇怪吗?我只好用依依不捨的眼神,悄悄目送麦可的身影朝着树林走去.

    在同时,舅舅开始迈出脚步,信步朝着湖走去,我只好跟着他一起走着.

    朝阳从舅舅的左前方照来,我走在他的阴影下,一路默默无言.在湖边,舅舅停住脚步,喃喃地叫了我一声:“桐….”

    我转首望他,他的眼光落在湖面上,眼睛微瞇着,神色竟是几许落寞,我忽然发现他鬓边多出了一些白发,是我刚来他家时没有的.我不禁对他感到歉意,低声的开口:

    “对不起我在屋外过夜,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不会这样了.”

    舅舅继续望着湖几秒鐘,然后垂下头叹出一口气,回身往屋子走去.

    我只好跟在他身边,一起走回去.

    舅舅前脚刚进门,表弟就在厨房冰箱门后面用英文喊:“他妈究竟什么时候要来啊?!”

    “他妈”?他是在说我妈吗?我妈要来这里吗?我不禁大吃一惊,脚步停驻在落地窗前.

    舅妈半个身子探在厨房边上储存乾货罐头的超大柜子里,她闷着的声音从柜子里传出来:“她还没有确定!可是不管她什么时候来,你都得要收拾你的房间,不要把客厅书房弄乱!”

    “你不要老是跟我讲收拾房间好不好?!她又不会来我房间!”表弟不耐烦的说:“我是说我要找同学来过夜,我要用客房!她倒底哪天来啊?我要去约人耶!”

    “为什么你要用客房?为什么不睡你房间?”舅舅问.

    “我要找三个同学来啊,我房间太小了睡不下!”

    “再睡不下也不准睡客房!我已经收拾好了,不要再给我弄乱!”舅妈堵住他.

    表弟嘟着嘴,眼睛瞟来瞟去,嘴巴没有发出声音的抱怨了一小阵子,然后换了一副好声好气的样子,慢慢的开口:“等她回去后,我想搬去客房….”

    “为什么?!”舅舅和舅妈两个人同声问出.

    “我房间太小了!我长大了,需要大一点的房间!”表弟理直气壮的说,然后又低下声嘟嚷着:“我不要睡在那半边,他….”

    我心下马上明白,他是不要跟我睡在房子的这半边;天哪,我们中间还隔一个厕所耶,我这么”毒”吗?连跟我一起呆在房子的半边都不行?我回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我疲倦的把自己掷到床上,手臂横搁在额头,目光没有目标的怔然往前,进入眼帘的是墙上的莫札特海报,而我知道我的头枕在钢琴键枕头套上,身下躺着小提琴毯子;舅舅和舅妈真的对我很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这间房间装潢成这样,可是这些东西都让我无可救药的思念彦,而感到重病一样的无力和哀伤.彦~你究竟在哪里呢?我觉得自己又站在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前,晕眩袭击着我,我想朝那洞里跳下去,可是我好像被吊在树下的犯人一样,甚至连粉身碎骨的选择权都没有!

    我翻了一个身,不觉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侧身躺着,手肘枕在头下,感觉孤苦零丁的寂寞;这张床上,我几乎已经很少一个人睡了;我忍不住伸手来回轻抚着麦可向来躺的地方,在脑海里想着他的容顏.彦和麦可–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如果不是舅舅走出来,被他撞个正着我没有在房子里过夜,我是不会在那个时候让麦可离开的–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他讲所有彦和我所有的事,但是,就算已经讲得太多,我仍然觉得我好像少讲了很多话;不是关于彦和我的,而是–在麦可和我相识时间虽短,但爱意深切的情况下,我向他托盘而出彦和我的这一段,他会不会因此感觉受伤呢?尤其,讽刺的是,昨天我们的话题开始在”他不会离开我,但我会离开他”,今晨结束在”可以偷舅舅的钱买机票飞回台湾去找彦”,虽然麦可说得打趣,可是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许我觉得一个人躺在床上很寂寞,可是麦可呢?他孤单迈向林子,在听了他爱的人一夜的爱情故事之后–我是什么样的混帐,没有安慰,没有解释,而就这样放他独自一人?!

    我掩面呻吟,欲哭无泪.

    我想爬起来出去找麦可,可是我听得见舅舅他们三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声音;我好像也不该前脚被逮回来,后脚就又跑出去?可是他们今天怎么到现在还不出门呢?但现在究竟是几点呢?我忽然想到我妈妈–究竟她什么时候要来?而她为什么会要来这里呢?她是刚好来出差,还是–来看我?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我疲倦乏力到好像三天旧的汽球,只能歪斜的瘫在那里,就算奋力挣扎,也跳不到哪去…..

    我坠入一片朦胧中…….

    我梦到我妈妈,她的手臂交错抱在胸前,一脚前一脚后的站在远方.就算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仍然知道她的一双眼睛是盯着我的,但是,虽然是那样深深的凝望,我知道她看不见我的内心,而我也没有办法从她的凝望中读出她想传递的讯息–或甚至她有企图传递任何讯息给我吗?还是她只是要盯着我呢?我不知道….我怔怔站在那里,好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觉得罪恶感的浑身不自在,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我妈妈是在等我道歉吗?我不禁迷惑了,感觉一片空白…..

    然后,我梦到彦;我看不见他,甚至连他的影子都没有,可是我知道他在那里.四面一片漆黑,我好像沉在黑暗的湖底.我朝彦的方向拼命伸长手想要搆到他,可是当我碰到他的臂膀,伸手去抓时,却只抓到滑滑的东西,好像鱼一样,一下子就溜走了,我奋力往他的方向划去,再伸手搆他的臂膀,但仍滑溜得没有办法握住,只留下一手的黏液,我想甩掉那黏液,可是鼻子里却被血腥的味道侵入,我把双手举到眼前,发现上面全都是血,乌黑,稠黏,失去温度的血液….我不禁张嘴狂叫,于是水狂涌进我的嘴里,喉咙,和肺里…..,我知道我快要淹死了,脑子里轰然响着地狱的雷声,心肺胀痛到发狂,神志已经一片模糊,可是我仍然知道我要抓住彦,我想要抓住他…..

    然后,我看到麦可的脸,他近得就在我面前,一撮带着亮光的头发落在眉心,一双眼睛带着微笑,闪闪发光,衬着背后藏蓝绒布一般的夜空,闪亮的星子辉映着他眸子;我急促的呼吸在他温暖祥和的目光下逐渐平缓下来.

    然后他轻轻的一笑,露出一点光洁的牙齿,伸手抚了我的面颊,说:“早安~还是晚安?”

    所以这是真实的了,这不是梦了…..我感觉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已经是夜里了,我竟然可以一睡这么久?!我不禁在心里喊一声天哪,我在过什么样的日子?等我妈妈来,我想她一定会把我送去每天补习十小时,练琴五小时吧.

    “你还好吗?”麦可继续轻抚着我的头发,温柔的凝视着我:“你好像做恶梦了.”

    恶梦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已经都在脑后,他澄然的面庞让我想到睡着前在想着的事情,罪恶感不禁浮了上来,我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我还好,那~“我小心的悄声问:“你还好吗?”

    看到我问得这样谨慎,麦可有点意外的失笑,好像不解我为什么这样问他.他带着疑问笑答:“我好啊,你以为我会不好吗?”

    我訕訕一笑;我真的怕他会不好,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讲.在他闪烁着游光的明眸注视下,我终于吶吶说出口:“我怕跟你讲我和彦的事情,会伤害到你….”

    麦可怔了一秒鐘,突然间爽朗的笑了起来,一把把我抱到胸前,用下巴轻轻的蹭着我的头发,他开口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喉头轻微的震动:

    “桐,你一开始讲你和彦的事情时,我就跟你说过了,我很高兴你这样深爱过人,也心疼你受到过这样的痛苦和折磨.我不在你过去的故事里面,你的未来,“他顿了一下,彷彿在想他究竟要怎么说才能确切表达,然后才用最温柔的口气说:“应该一半是你的意向,一半是命运的安排吧,你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你爱我,我们在能够相爱的时候享受我们的爱,这样就够了.”

    我忽然想到,曾经我渴望一种毫无顾忌,毫不保留的爱,像天上比翼的鸟,像水里互相追随的鱼,像一起躺在冰山下晒太阳的北极熊…,现在,跟麦可在一起,我已经如愿以偿,可是,我的彦,捧在心上比最脆弱的艺术品还要珍贵的彦,我不能放下他,我实在是不能放下他…..想到这里,一股歉意和内疚的情绪升上我的心头,我不禁抬起头来看麦可,发现他也正俯首看着我,明亮深切的眼睛里有真挚的情感,他朝我一挤眼睛,说:

    “无论如何,我是你招唤来的,你记得吗?如果不是你迫切的渴望温情和拥抱,我不会在这里.”

    我继续凝望着他,心里是没有办法释怀的感动感激,外加上一弯罪恶感,可是我知道我仍然应该对他诚实.我吞下一口口水,坦白且迫切的说:

    “我很感激你给我这么多温暖,这样奢侈的享受,好像一场梦一样,可是,你知道的,我仍然会再找彦,我一定要找到他….”

    讲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哽咽住一般,但是我知道我的眼里没有泪水.而也在同一秒,麦可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轻且柔: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再找他,我不觉得你们的故事已经结束,是我自己的话,我也不愿意事情这样不明不白的就断在那里.”

    注视着麦可那对清亮温柔坦白谅解的眸子,心里多样说不出的感觉通通搅和在一起;霎那间,我忽然骇怕有朝一日自己将会离开麦可,就算是因为去就彦而离开他,但我知道我永生没有办法挥去心里那种惆悵不捨的感觉.早晨舅舅出现后,麦可独自一人走向林子的背影又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沧海茫茫,我若是离开,他要何去何从呢?我咬了下唇,觉得心里开始痛起来……,不禁挣扎的说:

    “麦可,我不愿离开你,我真的不愿意离开你….”

    彷彿明白我的痛苦和矛盾,麦可灿然一笑,轻吻了我的头发和耳际,反过来安慰我:

    “桐,我和活着的人不一样了,你大概很难想像,无情无爱无慾无念,我的心魂就不在了,如果你得要离开,我会祝福你,然后,我应该是回到像过去不知道多少时间的那种”空”里,很安静,很平静,你不用担心我,“

    然后他又一笑,用鼻子蹭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不会是一个寂寞哀怨的孤魂野鬼的!”

    我忍不住更紧的抱住他,心里感到甜蜜苦涩酸楚的百味杂陈.

    接下来的日子,跟过往完全没有两样;夏日明亮晴朗得毫无保留,麦可和我仍然渡过每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晨昏;我没有再在麦可面前提过彦,不见得是刻意避免,而是好像也没有提到彦的必要.我曾经担心麦可大方坦然的态度是他认为自己应该那样表示,但他心里也许是另一番滋味,可是,在接下来的相处过程中,我发现他真的是这样觉得,而且,他不光是一贯的坦然,我知道他明白我心里的纠结,所以对我格外的呵护,珍惜,和包容,好像照顾生病或受伤的迷途小兽一样,带着无比的爱心,耐心,和同情,谅解.

    于是,不出几天,这份像夏日的阳光一样和煦的温情,就把我那一腔尷尬的歉意和内疚都蒸发得一乾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