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多少?”她把筷子重重地放下,“你是不是以为咱们家印钞票?家里外头一共还有几个两千?!”
严洪用筷子指点着母亲的鼻子,“我今天手气好能回本儿,别摆出一张丧门星的脸来妨我!”
母亲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哪次不是说能回本儿?钱呢?都回哪儿去了?”母亲的声音微微走了调,“你昨天一晚上就输了五千块!我累死累活刷两个月盘子都不够你打一宿牌!”、
严洪没等她说完就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摔,两支木棍霎时变成了暴怒的凶器,在碗沿上猛击出“当”的一声后骨肉分离。严洪盯着母亲的眼神变得狰狞,这种眼神在东勰的童年中出镜率极高,即便在梦中遇到都令他不寒而栗。
“你他妈能不能少说两句废话!”严洪冲母亲吼,“老爷们在外面干事业还得事事跟你汇报?你知道跟我一起玩的都是什么人物?五千块钱你去给人家送礼人家眼皮抬都不抬。老子整天社交应酬都是为我自己啊?人家随手甩个生意给我做做,一家子都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你他奶奶的懂个屁!”
严洪脖子上的青筋像是绑在了一个音响上,随着他的音量一跳一跳地震动。奶奶就算耳朵再背也看得出饭桌上发生了什么,她用筷子尖用力捣了捣桌子:“又怎么了这是!好好的又吵什么?”
母亲的眼睛立刻红了,委屈把她的头压得抬不起来。严洪把筷子从地上捡起,放到胳肢窝下面蹭了蹭,然后压低声音对妻子说:“别在妈面前乱说话,小心我把你逼嘴撕了!”
老太太正襟危坐,对她儿子说:“快五十岁的人了,你天天都干的什么正经事?就跟你那些狐朋狗友混,你老婆在外面给人家刷盘子供东东念大学,东东将来还得结婚讨老婆,哪不是用钱的地方?”老太太说着就要起身。
“妈,你干嘛去?”母亲的声音彻底变了调。
“不是缺钱吗?”奶奶的动作相当缓慢,“我那些钱死了也带不走,不如拿出来换几天安生日子。”
母亲的两行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她急忙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然后追进了婆婆的房间。房间没有开灯,她拉住了婆婆的衣袖,眼泪流得酣畅淋漓。“妈,你这不是在打我脸吗?你的钱你自己留着,我们再困难也不能喝你的血啊!”母亲哑着嗓子说,不知道婆婆听见没听见,但她没力气再喊了。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梳妆台抽屉的最里面取出一个本子,把里面的银行卡抽出来重重摔在严洪的面前。
“拿去花!”她吼,“全在这,你拿着走,让你妈多活两年!”
梦境的尾声,严洪仍然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抖着腿剔牙,他没说话,只是用眼睛斜睨了一下那张卡。
东勰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大汗淋漓。他确定梦里的事情肯定没有发生过,梦和现实是反的,现实里的严洪怎么可能不动拳头只动嘴呢?现实中的严洪不看见血是不会收手的。东勰靠着窗坐了一会儿,窗外飞驰而过的夜色在视野中反而形成了某种规律,这种规律让他内心的秩序渐渐平复。童年记忆中很多往事一一出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他在头脑中将这些画面做了分类整理,发现出现最多的画面只有两种:父亲那双恨不得置人于死地的暴怒的眼睛,还有母亲忍气吞声独自落泪的背影。所以东勰从小就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孩子,因为他经常需要在母亲的强颜欢笑中推断出事态的严重程度,还要想尽办法用不戳破难堪和羞耻的方式来安慰母亲,本该无拘无束的年纪,因为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而早早就畸形生长出了过分细腻敏感的心思。
上个月,东勰把金晟的项目处理好,又将团队托付给了程凯,自己则从学校回到家,告诉母亲他争取到了去日本交换学习的机会。可是母亲脸上没有露出想象中的喜悦,反而表现得相当为难。他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严洪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走了,家里没有钱给他出这笔学费。回家一周之后,东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当时东勰正躺在被窝里,用手机查看神户某所大学的招生简章和奖学金政策。房门突然被推开,严洪那张宿醉的、油腻的脸出现在门框里。他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目光最后停落在了儿子的脸上,眼睛里布满了经年沉淀的污秽和浑浊。
“你怎么还不起来?!”这一听就是输了钱的语气,东勰从小听到大。外人听不出这种语气有哪里不同,可是听得多了,句子里的语速、重音、声调和停顿天然就会形成一种风格。东勰一声不吭地穿好衣服,一声不吭是他与父亲对峙的最好方式。他走过父亲的身旁,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不管怎么洗都洗不掉的糜烂气味。这种气味来源于赌桌,那是连日来的劣质香烟、人头发上的油腻、身上的分泌物和口腔深处的残垢综合作用的结果。东勰嫌恶地快步经过,却听到父亲在背后没好声气地说:“被子等着谁给你迭?!”东勰没应声,头也没回地钻进了卫生间。
吃早饭的时候,东勰宣布了自己要去日本交换学习的决定。奶奶没听见,只顾着给孙子夹菜,母亲也没有吭声,只有严洪在大声地嘬着牙花子,半晌,他说:“你去不了。”
“为什么去不了?”
“咱家没钱供你。”
“你放心。”东勰放下筷子,直视父亲,“我不花你的钱。”
母亲这时在一旁小声嘀咕:“日本啊,去这么远,多不安全?你看最近咱国家和日本关系多紧张,还是别去了。”
“妈!”东勰难以置信,“我申请书都交了!”
“那就去要回来。”严洪语气冰冷,“怎么着?中国这么大地方呆不下你了?还非得往外面跑?”
东勰当然没有真的去把申请书要回来,而是偷着问舅舅借了一笔钱。他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学校办手续,先斩后奏。东勰这么想要出国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讨厌自己的家,他想离它越远越好,只是这个原因他不能说。他并不畏惧父亲的拳脚,他只是不忍心让母亲知道,她努力维护的这个家,在自己的儿子看来竟是要极力摆脱的地方。
天气刚转凉的时候,东勰随便找了个理由重新返回了学校。回来之后他变得更忙,选学校、选专业、填各种申报资料......然而,正当东勰在寝室里热血沸腾地构划一个为理想而孤军奋战的故事时,他接到了系主任的电话,让他赶紧到办公室来一趟。系主任的语气很不寻常,东勰几乎可以预见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当他在系主任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看见严洪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的面孔时,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的羞耻。
严洪这次找到学校来,是为了把东勰问舅舅借的那笔钱要回去。他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说要是不退钱,就去教育局告学校乱收费。旁边有几个女老师好言相劝,却都被严洪用脏话臊得面红耳赤。东勰走进办公室时,自己的父亲正满嘴喷粪,张牙舞爪,十足一个跳梁小丑。东勰的脸涨得通红,他从没像此刻这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和眼前这个人断绝关系。他没有多说一句话,立刻掏出手机报了警,说学校里有社会闲散人员寻衅滋事。严洪一愣,随即暴跳如雷,他指着东勰的鼻子一口一个小兔崽子,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当第二个巴掌即将落下来的时候,他的手腕被东勰一把擒住。系主任一脸愁容地站在原地,他教了一辈子书,严重缺乏和流氓打交道的经验。与此同时他也非常震惊,没想到一向幽默随和的东勰居然也会露出如此凶狠的眼神。校警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你说奇怪吗,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们寻衅滋事的人到底是谁,可是他们一进门就将严洪团团围住了。
申请书和学费后来还是被东勰给要了回来,因为母亲给他打了电话。他第一次听见母亲在电话里哭,以前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不论被严洪打成什么样子,母亲都不会在自己面前落泪。可是这一次,当她听说儿子下定决心要背井离乡的时候,她还是哭了。日本并不算遥远,飞机只要两个小时。可是他明白对于母亲来说这根本就不是距离的问题,她不能接受的仅仅是背井离乡这四个字。母亲把家庭看的比什么都重,她这一辈子都在竭尽全力维护家庭的完整——哪怕这个完整只是形式上的。东勰心软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改变沉淀在母亲观念深处中的东西。母亲想让舅舅在老家给他安排工作,可是东勰坚决反对。最后,母子达成共识,东勰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城市,只要他不出国。
在把钱还给舅舅的那天,东勰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舅舅没说什么,但是钱他坚决不肯收回。他唯一嘱咐东勰的话是:“常回来看看你妈,她这一辈子不容易。”
东勰把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惊讶地看见玻璃上映出一张疲倦的脸。他把眼睛闭起来,头脑中的声音翻涌不息,他听着它们,由着它们,身体随着列车驶入更深更暗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