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病(2 / 2)

东邪 云偃 7078 字 6个月前

    “小穆,”东勰冲着他的后背喊,“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自己扛着。”

    嘉穆没有回头,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背影在夜色里很明显地摇晃了一下,“知道。”他说。

    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嘉穆再一次检查自己的着装,帽檐被他往下压得更低了。现在,帽檐、墨镜和口罩严丝合缝地分成三个部分遮住了他整张脸。他把最近的气温骤降当成是天赐良机,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裹严实。他在风里站了好半天,眼睁睁看着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这个制造出无数场生离死别的地方,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可却永远也不缺生意做。

    嘉穆把手机重新拿出来,毫无必要地再次确认了一次搜索结果。现在,他只要把光标移动到搜索框,一个长长的历史记录列表就会自动弹出来,上面全部是以“尖锐湿疣”为关键字的各类词条。不过短短几天,他就把搜索引擎成功驯化成了最懂他难言之隐的好伙伴。他最终还是没有听从百度的建议去挂std门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着挂号窗口的工作人员说出那艰难的三个字母。他去了分诊台,怀着赌徒的心态,把希望寄托在那两个互相咬耳朵谈笑的小护士身上,希望她们在正式的宣判来临之前给自己一个缓刑。还没等他吞吞吐吐地支吾完症状,其中一个小护士便不耐烦地丢下了一句:“肛肠科!”

    这恶劣的态度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半小时以后,他来到肛肠科的候诊厅,眼睛透过口罩和帽檐狭窄的缝隙紧紧盯着叫号机,当广播里的电子音笨拙地喊出“覃嘉穆”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被唬得一怔,接着一阵剧烈的反胃。接待他的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她一边准备各种检查器具一边简短地命令道:“脱裤子!”嘉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觉得被口罩遮住的脸颊此刻简直烫得可以煎鸡蛋。

    医生见他呆在那一动不动,笑起来:“小伙子还害羞呢,我每天看几十只屁股都没不好意思,你生病看医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咯,脱!”

    嘉穆咬了咬牙,伏在一张病床上,艰难地把裤子褪下来一半,他感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异常敏感,连落在上面的目光都是烫的。医生把胶皮手套带上,笑着安慰他:“你看你捂得这么严实,我也带着口罩,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放松。”小穆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嘴唇,任由女医生在他后面动作起来,帽子像笼屉一样扣在他汗涔涔的脑袋上。可是随着检查的深入,医生越来越严肃的态度让趴在床上的他不寒而栗,尤其是结束之后的那一声短促的叹息,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

    “我多问一句,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医生摘掉手套和口罩,小心地铺垫着,“你是同性恋吗?”

    嘉穆大吃一惊,他完全相信自己此刻不受控制的震惊和羞惭已经给了医生答案。可是女医生宽容地冲他摆摆手,“无意冒犯,我不是要探听你的隐私,而是......”她犹豫着,“你不用回答我也行,但如果你是,我建议你再去做一下hiv和梅毒的检测。因为你现在得的这个叫‘尖锐湿疣’,长在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再多说了吧?”她把男生让到椅子上坐下,“这个病倒没什么,不严重,但它会经常出血。一般像你们这种高危群体,后面出血会伴随着感染hiv和梅毒的几率增加,我这么说你明白吗?所以我建议你去检测一下比较保险。而且,你也不应该来这里,你应该直接去挂std科。这样,我现在帮你转过去。”

    覃嘉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诊室的门,尽管医生在最后好心地一再强调这只是一种皮肤类的病,让他把它想象成青春痘,只要积极配合治疗绝无大碍的。可是他依然无法打起精神。和青春痘差不多的只是它在病理学上的特征,而延伸出的对于羞耻感的想象,以及对于其他更加不洁的痼疾的无端揣测和无穷恐惧,才是它真正的病灶。

    std门诊的候诊厅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在这里候诊的人都把自己的脸部全部或部分地遮起来。医生看过了前一个医生的初步诊断说明,然后给覃嘉穆做了白醋测试,很快就有了确诊的结论。

    “尖锐湿疣,”医生把老花镜摘下来,头也不抬地在病历本上奋笔疾书,“建议激光打掉,先做一次看看效果。拿着单子去两楼交钱,然后到隔壁去做。伤口的地方尽量保持干燥,不要吃辣。”瘦得干巴巴的医生像倒豆子一样把检查结果和治疗建议哗啦哗啦地从嘴巴里倒出来。接着,他把缴费单往嘉穆面前重重一拍,冲门口大声喊:“下一个。”

    覃嘉穆只好再一次茫然地走出诊室,其实他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了,他有太多的恐惧和委屈需要面前这个陌生人帮助他化解。然而医生看待他就像是看待一个流水线上的零件,因为见惯了太多更严重的患者,甚至生死都麻木了,又怎会把一个和青春痘不相上下的小病以及随之产生的矫情放在眼里呢?

    走到诊室外面,嘉穆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下来了,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然后迅速流进口罩里。他看着单据上昂贵的激光手术费,越哭越收不住,好像心疼钱似的。他一言不发地去排队、交钱,身体里的水分源源不断地通过眼眶排出体外。就在这个热闹非凡的医院里,置身在嘈杂喧嚣中的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蚀心腐骨的孤独。

    给他做手术的是三个阿姨年纪的医生。她们让嘉穆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屁股高高地撅起,然后三个人准备一齐上手,像是要对他行刑。嘉穆紧紧拉着自己的裤子,如同在负隅顽抗坚守着最后一块阵地。

    “哦呦,扭捏个什么劲头?”,其中一个医生操着上海口音不耐烦了,“早知道要面孔,就勿要出去乱搞呀!”

    嘉穆一声不吭地忍受着激光销蚀血肉的剧痛,被麻药抵消的痛感又被医生刀子一样的话重新还原甚至放大了。手术一共进行了15分钟,三位医生用他听不懂的上海话有说有笑地拉着家常,仿佛她们是在抛磨一个无关紧要的零件。结束以后,嘉穆在医院的走廊里站了好久,因为疼痛,贴身的衣服早就汗透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麻药的效用正在一点一点消失,他每迈出一步都感到血肉撕裂的疼痛在飞快地苏醒,他只好一点点挪步子,像是一个身中数弹奄奄一息的伤兵。他的口渴极了,眼泪和汗水几乎流干了身体里的水分,他看到走廊尽头有个自动贩卖机,可是看得到却够不到,几十米的距离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就是跋涉。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终于艰难地蹭到了医院外面,开始盘算怎么回家。气温好像更低了一些,乌云黑沉沉地压境,像是在酝酿一场阴谋。他想,自己多半是撑不到地铁站的,路程中的几个过街天桥需要上下楼梯,那简直会要了他的命。可是打车回去又太远,刚做完手术的他实在舍不得再花这个钱。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事后他回想起那个瞬间,他把当时那一刻短暂的失忆归结为疼痛导致的幻觉,否则他无法解释为什么竟会一时认不出来那张朝夕相处的脸。

    毫无来由地,嘉穆的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他来不及问东勰为什么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也来不及问自己捂得这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是怎么把自己认出来的。他几乎是扑到了东勰的肩膀上,像一个溺水者那样本能地将一块救命的浮木抱牢。

    东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从没见过谁可以哭得这么安静,这么不张扬。可正是这种安静和不张扬,每次都让东勰格外心疼。厚重的大衣让两个人都变得很笨拙,拥抱很笨拙,安慰也很笨拙。东勰拍着他的背,嘴里不停地在说:没事了没事了。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没事了”。东勰本来是准备好了借口去应付对方的盘问的,他可以说自己是在附近办事所以恰好碰到,或者刚好自己也不舒服来看病。但他绝对不会承认,其实从嘉穆出门,他就开始跟着他了;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其实笨得要死,跟到了医院门口却在里面把他跟丢了;他一样不会承认,其实早在几天之前他就发现了嘉穆的秘密,他甚至去翻了卫生间和他房间的纸篓、去翻了他没来得及清洗的脏衣裤.......当东勰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经断定嘉穆一定得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病,至于怎么得的这种病,他不愿深想;同时他也断定,如果直接当面去问,以嘉穆的性格他一定什么都不肯说。所以当东勰发现自己把嘉穆跟丢了的时候,他疯了一样满楼层去找,没有自己在他身边,他要怎么去和医生周旋?谁帮他把周围人异样的眼光阻挡在外?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把他找到,要是找不到,哪怕在大门口等也要把他等出来。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路上自己折磨自己。

    嘉穆把脸深深地埋在东勰很厚的羽绒服里,他的声音含糊地传出来,他说:“什么也别问我好吗?”

    东勰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回答:“好,不问。”

    直到很多年以后,东勰再次想起那天在医院门口嘉穆告诉自己的真相,那种仿佛被置入真空的窒息感仍然会回来。

    其实事情说起来并不复杂,尤其是放在娱乐圈,这其实是一件略显单调甚至可以说老生常谈的事情。如果事情发生的那天刚好有狗仔参与的话,那么第二天的微博热搜必然会出现这样一条醒目的标题:“包铎疑似同性恋,心机男卖身博上位”。以包铎当时的影响力,如果真的被狗仔嗅到了这样的猛料,很可能会成为轰炸娱乐圈的大事记。可是那一天,嘉穆并没有觉得那个名字有什么特别,更不知道他就是活跃在各大音乐类选秀节目、在当下炽手可热的音乐制作人。毕竟那个世界与他相去甚远,何况他几乎不看电视。

    要把事情说清楚,进度条要拨回到一两个月前。那时候东勰的母亲还在上海照顾他受伤的手臂,嘉穆找到了一家比linedrawings更大的酒吧做全职驻唱。那一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嘈杂的环境,一样喧闹的客人,客人一首首地点歌,他一首首地唱。如果碰到没有客人点歌的情况,他通常会自作主张唱几首自己写的曲子。嘉穆记得那天他唱的就是和东勰一起创作的那首《自苦》,不过唱完以后似乎也没有引起什么特殊的反响。

    到了下班的时候,已经凌晨了,嘉穆收拾吉他准备回家睡觉。可这个时候,酒吧经理突然神秘兮兮地跑过来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他问见谁,经理只是笑着说他运气真好,然后把他带到了一个包间里。嘉穆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家酒吧是有包间的,只是在一个比较隐蔽的位置,一般的客人发现不了。可是一推开包间的门,嘉穆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因为面前这个人,这个包间临时的主人,差点让他以为自己重新见到了崔晋。

    事后,嘉穆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他觉得当时的灯光是要负一定责任的。包间里那些又昏暗又粘稠的灯光,把这个男人与崔晋相像的地方勾勒得神形兼备。嘉穆从经理过分殷勤的态度里立刻就听出了他与其他客人的区别,可是男人没有因为自己的特殊待遇而失礼。他客客气气地跟经理道了谢,然后又恭恭敬敬地转向嘉穆,再三表达了自己的冒昧和唐突。随后,他递上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包铎”两个字,紧随其后的是一串密密麻麻的头衔。

    嘉穆是在经理喋喋不休的介绍以及男人半推半就的自谦里,才好不容易把这位包老师的身份和意图弄清楚。包老师问他,今天他在台上唱的那首歌是否是他独立创作的作品。嘉穆诚实地回答说曲子是自己写的,但是歌词是另外一个朋友写的。包老师笑着说那不重要,现在的人谁听歌还看歌词啊。接着他又问,还有没有写过别的。嘉穆反问,还没填上歌词的算吗?算。于是他又把自己以前写过的一些片段一个个用吉他弹了一遍。

    听完之后,包老师意味深长地皱了皱眉,问:“之前没正经学过音乐吧?”

    经理忧心忡忡地向嘉穆递了个眼色,看上去他比被提问的人还要紧张。嘉穆诚实地点了点头,把吉他竖在脚边。

    “我说呢,”包老师宽容地笑了笑,这笑容让嘉穆瞬间觉得有些恍惚,“曲风有些混乱,形式上也不怎么规矩,但都还算好听。”

    “包老师您耳朵独,您给调教调教呗。”经理在一旁赔着笑,“这孩子嗓子可好了,咱们店有多少客人是冲他来的......”

    包老师笑容可掬地挥了挥手,礼貌地打断了经理。他没有继续问别的,也没有再点评嘉穆的作曲或者唱功,只是让他把电话留一下然后就打发他走了。出了门经理安慰他:“没事,别灰心,这种级别的人要求都比较高。不过今天能见到本尊,还能让他给你点评几句已经是你小子的造化了,你知道有多少成名的艺人求着人家指点呢!”嘉穆茫然地冲经理笑了笑,算是领了经理的一番好意。可是他今天的收获不在音乐上,而是那个男人让他想起了崔晋,想起来一些早已蒙尘的往事。

    嘉穆收到包铎的短信是在第二天的晚上,他正在房间里修改一首以前写的曲子。短信内容没有开头,没有落款,劈头就是一句:“你有没有想过发行自己的单曲或者专辑?”嘉穆对这没头没尾的短信困惑了好一阵儿,因为他实在没办法把“单曲”、“专辑”和“自己”联系起来。可是突然间,他瞪圆了眼睛,经过再三确认,眼睛的确忠诚地传递了信息的内容,他立即意识到这条短信意味着什么,于是马上回消息过去:“是包老师吗?我一直热爱音乐并把它当成我最大的梦想。我非常想出属于自己的专辑,可是不知道是否有这份幸运。”编辑好之后,他又觉得“不知道是否有这份幸运。”显得太矫情而且过于谄媚,于是删掉,换成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短信很快就回过来了:“为了你的音乐梦想,你都愿意付出什么呢?”

    嘉穆觉得着简直是在隔空面试,那种权威的碾压感丝毫没有因为面试官不在眼前而打折扣。他紧张地捏着手机,手心微微的潮湿让他感到不适。他需要在没有表情、没有语气的简短文字里迅速判断出表情和语气,还要准确地击穿问题的实质并输出令人满意的回答,这太难了。他几乎是虔诚地编辑了一段自认为滴水不漏的答案,把他认为面试官喜欢听的词全用上了,什么梦想、热情、努力、拼搏......然后按下了发送键。他心情激动地想,也许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会因为这个按钮而改变。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的单曲在别人口中传唱的场景、自己的专辑问鼎各大音乐榜单的场景、自己站在万人体育场一呼百应的场景......就这么短暂的一瞬间,他让头脑中的自己,在虚拟的想象中,改写了华语乐坛的历史。

    可是事情似乎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5分钟后,他收到了回复:“到底还是个孩子。”对方的语气似乎在笑,那张崔晋同款的笑脸又浮现在文字的后面。信息还有下半段,是一个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以及直抒胸臆的一句话:“要是想好了,现在就过来。”

    覃嘉穆几乎没怎么多想就去了。

    他始终也没有搞明白,驱使他去向那个地址的,究竟是这桩交易背后的名利场,还是那张酷似崔晋的脸。直到后来,等他真的在万人体育场一呼百应的时候,他也没有真正想明白。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严严实实地把房间填满,东勰把被子死死地蒙在头上,眼泪把杯子水涝涝地洇湿了一大片。这些难过,这些情绪,在嘉穆讲述这桩事情的经过时毫无征兆,在饭桌上的沉默中按兵不动,可是一到黑暗的无人区就要汹涌地袭来。它们产生于大脑自作主张的发散,嘉穆在讲述过程中故意隐去的那些细节被一一补充完整整:他怎么去的酒店,去了之后两人说了什么,以及那个姓包的男人是如何把那种不堪的疾病种在了他的身上......三个小时过去了,黑夜的进度条早已不知拖向何处,他就这么边哭边把故事修改了好几个版本。东勰命令自己入睡,可是他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大脑像是一个失灵的机器疯狂地加工莫须有的细节,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加工出的产成品,眼睁睁地被它们折磨着。

    东勰把脸埋起来,将哭声稍稍放进了被子里。他想到,曾经的嘉穆是多么单纯干净的一个男孩子,平日里连几个荤段子都能把他的脸弄得通红通红。他还记得第一次和嘉穆相遇是在开往上海的绿皮火车里,那时候他多腼腆啊,像个女孩子,对陌生人既戒备又羞赧。可是现在怎么了?一张空头支票就能把他骗上床?他突然在心里跟自己发起狠来,凭他东勰的模样、身材,把软件一开什么样的男生找不着,他覃嘉穆到底有什么好,值得自己这么巴着。为了牵他一次手机关算尽,为了和他去挤一张床,故意把水杯打翻在自己的被子上。他的额头、眉毛、脸颊、嘴巴......在自己眼睛里是如此神圣,可是他怎么能轻易地就把他东勰如此珍视的东西拱手让人?

    东勰在黑暗中坐起来,把窗子打开。12月份的冷空气长驱直入,引起了他一阵剧烈的咳嗽。下午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什么话都不敢问。因为做了手术,嘉穆没办法直接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只好侧着身倚在他的怀里。他红着一双眼睛看着东勰,再一次说:“什么都别问,好吗?”

    一路上,嘉穆的眼泪无数次安静地流下来,他无数次安静地替他擦掉。半个小时的车程因为堵车多出了三倍的时间,东勰就那么小心地抱着怀里的他,如同在保护一个易碎的瓷器。

    嘉穆是在饭桌上把整件事情告诉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东勰越听心情越重,越听心里越发冷。他狠狠地往嘴里噎了一大口饭,让眼泪不声不响地落进端起来的碗里。他竭尽全力咀嚼,除此之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他的坦诚。东勰在那一瞬间开始羡慕真正的情侣,因为情侣之间有一根叫做“分手”的红线,或者说是一种标准,可以作为衡量发生在两个人之间所有矛盾的尺度。有了这个尺度,事情就可以被划分成两类:“导致分手的”和“不至于分手的”,多么简洁优美。但是很可惜,他们什么都不是,所以就什么都谈不上。

    饭桌上出现了大段的空白,谁也不再说话。嘉穆低下了头,专心地用筷子给碗里的米饭戳出一个个洞。

    “你忘了当初我们是怎么说的?”东勰说。

    嘉穆把眼睛稍稍抬起一点,看着对方,看来是真的忘了。

    “等你再多写一些曲子,等我们再攒一些钱,我去帮你联系工作室或者唱片公司。你等不及了?你就这么急着出名?那个人,连身份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还是说......”东勰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后面的话该不该说,“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想要找个理由去约?”

    嘉穆“呼啦”一下站起来,半口饭还含在嘴里没咽下去,眼眶就已经红了。他定定地看着东勰,用目光在咆哮、在辩白,然后,他的目光像是突然熄灭一样暗淡下去,逃难一样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他瞬间明白了,没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区分是非对错,也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后悔是否可怜,任何外人看待自己的感受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脏。

    “小穆......”东勰敲了敲门,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又转了转把手,可是门又被锁上了,“你听我说......”可是东勰没有说下去,因为其实他最想问的是:不管那个人的身份是真是假,不管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你在决定去酒店的那一刻,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到过我?

    门里门外都安静极了,东勰在门外站了很久,最终回了自己房间。他刚回去,就听见嘉穆开门去卫生间的声音。他匆匆拧开门,又到卫生间门口等,可是半小时过去了,也没把他等出来。东勰轻轻敲了敲门,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他只好又折回去。可是等他刚刚关上房门,就听见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了。东勰把后背抵在冰冷的门上,他知道嘉穆在躲他。

    东勰在黑暗的房间里跟自己较劲,趴在地板上疯狂地做俯卧撑。肌肉超负荷地张弛很快到达了极限,受过旧伤又力竭的手臂危险地颤抖着。他咬着牙,额头和鬓角的汗一股股淌到下巴上。已是强弩之末的双臂最后一次试图撑起全身的重量,可是在发力的一瞬间失去了知觉,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