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勰的左手按在右手的拳头上,生怕这拳头一不小心自己挥出去。他看着父亲那张病态的脸,像是人皮直接包在一副骷髅上,他耐着性子说:“钱已经在你手上了,你不是在搞什么投资吗?这些钱你去投资也好,去传销也罢,去赌、去嫖、去做什么都随便你,只是别再来烦我妈。”
东勰最终没有请父亲连夜离开,连续几日的强降温让东勰不忍心在这样的天气把父亲扫地出门。他把父亲安置在嘉穆的房间,并请他天一亮就走。帮父亲更换床单被罩的时候,父亲说在客厅凑合一宿就行。东勰一句话也没说,还是帮他换上了,这种在寻常父子间发生的寻常举动,会让东勰和父亲两个人都浑身不自在。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走了。母亲醒来后没见到丈夫,于是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东勰告诉母亲什么都不用管,他已经处理好了,现在他要跟母亲说的是另一件事。母亲看着儿子,脸上是听候发落的表情。现在儿子是她的主心骨,是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东勰问她,觉得吴叔这个人怎么样?母亲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竟又哭起来,说:“连你也觉得你妈在外面勾三搭四是不是?!我一头撞死你们才能相信是不是?!”
东勰拼命安抚母亲,要她不用这么激动。他说:“吴叔是个多好的人,你要是真愿意跟吴叔在一起,我不知道得有多高兴。”母亲让儿子住口,说自己一把年纪的人,绝对做不出这种被人戳断脊梁骨的事!
晚上,东勰给吴叔和陈霄霆打去电话,让他们回家来住。母亲和吴叔见面生分了不少,只要吴叔在客厅,母亲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吴叔对母亲态度的变化有所察觉,所以尽量不会在公共区域停留,大部分时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东勰看了甚觉痛心,可又无可奈何。他深知母亲虽然软弱,但某个观念一旦形成,想要改变就比登天还难。对家庭忠诚,对丈夫忠贞,对公婆孝顺,对子女尽责......每一样都是好品质,可是每一样都矫枉过正地深深嵌入了母亲的思想,让她变成了一个只能顺从,不能说“不”的活死人。
几天之后,陈霄霆告辞了,说自己找到了新的住处,就在公司附近,上下班很方便。而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班需要他去上,他只是意识到了自己继续住在这里会有诸多不便,于是找个借口搬出去。东勰把陈霄霆送到楼下,连声抱歉,说若不是因为自己父母,他也不必这么着急搬走。陈霄霆坚持他的理由,说真的是为了方便上下班,让东勰不要想太多。
小年那天,父亲严洪重新杀回上海,再次找上门来。这一次他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人:东勰的舅舅辛如海。东勰早料到父亲那种人不会遵守什么承诺,一旦把钱花完,必然会再来找母亲的麻烦,所以他计划过完年就马上搬家。可是他没想到父亲竟然变脸这么快,还把舅舅搬出来,十万块钱根本没换回几天清静。
东勰不客气地把父亲拦在门外,说什么也不让他进。父亲见状,立即在门外大喊大叫,痛哭流涕,恳求母亲的原谅并且跟她回家。东勰冷眼看着父亲表演,只要有舅舅在的场合,他父亲从来都是一副可怜相,与平日杀气腾腾的严洪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舅舅在父亲身后帮着说话,说有什么事也该进屋去说,儿子把老子拦在外面不让进门成什么体统!父亲在外面哭,母亲就在里面哭,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纷纷把门开出一条小缝来看热闹。知道有了观众,父亲闹得更欢了,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生生将自己哭成了秦香莲,母亲倒成了抛妻弃子的当代陈世美。东勰无奈,只得先让他们进来。父亲从他身边过的时候,他差点没管住自己的手。他狠狠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问父亲:“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进了屋以后,父亲严洪文明起来了,像在自己家里招待贵客一样将舅舅让到沙发上,“大哥”长,“大哥”短。舅舅最喜欢当领导、端架子、断案子,以前在单位里断同事的案子,现在退休了就在家里断自己亲弟弟亲妹妹的案子,谁家里有事,他都要给断一断。舅舅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官,可是官瘾却比谁都大。他各打五十大板地批评父亲几句,又说教母亲几句,大而无当的道理扎着堆儿打着团儿从他嘴巴里飞出来,东勰听着实在头疼。
当舅舅说到“夫妻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两口子吵归吵,日子还是要过的......”的时候,东勰听出不对了。他打断舅舅的话,直截了当地告诉舅舅:“我妈是不会跟他回去的。我现在养得起我妈,就让她跟我留在上海。别说我养得起,就算养不起,我也不会让我妈跟他走。”
“大哥你听听。”父亲说,脸上的褶子堆出一个颇为无奈的苦笑,“这孩子现在连自己亲爹都要不认了,对我像对仇人似的。”
舅舅绷着脸,一掌拍在茶几上厉声说道:“东东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再有什么不是他也是你老子!”
“我没有这种吃喝嫖赌的老子!”东勰也被激怒了,“也没有你这种是非不分的舅舅!”
舅舅听见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居然说出这种话,又伤心又愤怒,脸色马上变了,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东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严洪冲上来就要打,东勰正一肚子火没处撒,见父亲冲上来哪里肯吃亏,操起桌上的水杯就要往对方头上砸。母亲哭嚎着过来试图分开扭打在一起的父子俩,可是哪里分得开,两个有血缘之亲的男人此时存的是致对方于死地的心思。
“我跟你回去。”母亲哭喊着,“儿子别打了,妈这辈子就是这个命。我回去!”
“妈你不用怕!”东勰手脚和父亲绞在一起,气喘吁吁地对母亲喊话,“今天有我在这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舅舅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嘴唇乱颤。他刚要说什么,突然把手捂在左胸口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表情变得痛苦难当。母亲马上意识到哥哥心脏的老毛病可能犯了,顾不上头破血流的父子俩,赶紧过来扶哥哥坐下。
“你们要是还想让我多活两年就给我住手!”舅舅仰在沙发上,双手按在胸前,仿佛按着一个正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他正在一身一身地出虚汗,不停地发出呻吟。母亲在一旁慌得手忙脚乱,一会儿端水杯一会儿递药片。
东勰把父亲撒开,过来看舅舅,他突然感到沙发上这个垂暮的老人十分陌生,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一把将自己举过头顶,连走十几里山路去赶庙会的舅舅了。
“东东啊——”舅舅还是用乳名来称呼外甥,东勰蹲下来握住舅舅的手,让他别说话,有什么话放在后面说。舅舅摇了摇头,眼泪流了下来。舅舅向来拿他当成儿子来看,东勰知道是自己那句话伤了舅舅的心。
母亲最终还是在新年来临之前跟随舅舅和父亲回了老家。舅舅在病中都没有放弃教育外甥什么是孝道;急救医生将他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的嘴巴还在告诉外甥,他的奶奶是多么需要母亲回去照顾。若是母亲不回去,等于他们母子二人都同时背上了不孝的罪名。
母亲回老家之后没过几天,吴叔就出差回来了,两人前后脚,如此巧合地交错开来。东勰知道吴叔是在躲着母亲,他不知道吴叔是否对母亲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但他可以确定,吴叔躲开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嗅到了这个家庭的危险。没有人愿意和这样的家庭扯上关系——每个人要通过拼命参与别人的生活来获得亲情;明明互不理解,甚至互相憎恨,也要不分彼此地强行绞缠在一起。也许母亲说得对,可能她这辈子就是这个命了。以前东勰从不相信宿命论这一套,可是最近他开始怀疑自己,也许他这辈子也是这个命了,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明明这么拼命要去挣脱的东西,每一次都会重新将自己缠得更紧。
春节一过,《中国新声望》将迎来收官之战。覃嘉穆最终没能进入“决战之夜”争夺冠亚季军,在“五进三”的比赛中被淘汰了。虽然止步于此,但是因为这个节目的热度和关注度,嘉穆作为全国五强,还是收到了很多经纪公司和广告公司的邀约。
离开舞台那天,主持人将麦克风递给他,要他发表感言。嘉穆看到自己的得票数,知道自己被淘汰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显然事先没有任何准备,站在台上,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表情淡淡的。这么多期节目的录制,丝毫没有将他变得伶牙俐齿。他的粉丝在台下哭得稀里哗啦,简直如丧考妣悲痛欲绝,所以他的木讷在此刻显得极其不合时宜。之前的被淘汰的选手早已经把感言的模板都说过了无数次,可是他一句也没有学会。最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对这个舞台没有什么不舍,反正在哪里都可以唱歌。”连眼泪都没掉一颗。主持人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胡乱总结了几句,然后调动现场的掌声将他欢送下了台。
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这段视频就上了热搜。网友评价这是一段最不做作的离场感言,没有虚假的眼泪、豪迈和歇斯底里,这么万众瞩目的舞台、这么炙手可热的节目,在他嘉穆眼里不过是一个唱歌的地方罢了——这让网友们觉得简直酷毙了。覃嘉穆也因为这段视频,人气反而爆涨。
一个月之后,嘉穆独自从长沙返回了上海。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形迹非常可疑。他记得上一次自己这样打扮是为了去医院,说起来那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那一次他怕丢人,而现在他怕太惹眼。
嘉穆拖着行李箱站在出口四处张望,机场人流不息,他的视线比人流还忙,隔着墨镜乌黑的镜片仔细寻找。东勰此时正悄悄从背后接近他,一把将他抱住。嘉穆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他,也笑起来。两人几个月没见,东勰一听说嘉穆今天返沪,什么事情也不要做了,从朋友那里借了一辆车,非要来机场接他。
东勰把行李箱接过来,又把嘉穆的背包背在自己身上,匆匆往停车场走,一路上话不断线。一会儿问比赛顺不顺利,一会儿又说在某个平台看到了关于他的什么消息,他问一句,对方答一句。东勰看不见嘉穆的表情,但他可以明显感觉到嘉穆的心不在焉。东勰问他是不是因为没有进入总决赛,所以心情不好?他安慰说第五名已经很厉害了,现在他覃嘉穆的人气怕是比第一名都旺。嘉穆没说什么,可是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睛却告诉他,口罩遮住的是一个挤出来的苦笑。
东勰又问是不是因为名次的原因所以没有经济公司愿意和他签约。嘉穆摇了摇头,别说第五名了,就是十名开外,只要在屏幕上露过脸的,都有大大小小的经纪公司找上门。现在已经有五六家公司给嘉穆发来了合作意向,每一家都不是小公司。
“可以啊小子!”东勰像是自己要被签约一样兴奋,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打算去拍嘉穆的肩,却被对方呵斥好好开车。他又看了嘉穆一眼,问:“那你还在愁什么?从里面随便选一家签就是咯。”
“算了。”嘉穆打起精神,两只手摆弄着安全带的扣子,“反正我也学不会当明星,听说进了那种公司规矩可多了,什么不化妆不能出门,还要随时防止被偷拍,哪有现在自由自在写歌唱歌舒服......”
“你比赛比傻了?”东勰大惊小怪,“你以为这种机会随时都有啊?你知不知道错过了这次,可能你这辈子都当不成歌手了!现在这个节目正火,就算你排名第五也是要话题有话题,要热度有热度,还不趁这机会赶紧签一家公司好好包装包装?我给你说,你别看你们现在多火多火,要知道选秀节目这么多,等过一阵子节目热度下来了,就算你排第一观众也不见得能记住你是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那个什么包老师还有那小娘炮居然没跟你讲?”
嘉穆没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一辆车的后屁股。东勰发现他的反应不太对,于是继续追问:“是不是那些公司给开给你的条件不够好?没事!我来帮你谈......诶,有什么事你说嘛......”
“不是条件不够好,”嘉穆终于开了口,“而是他们要跟我签的是一种对赌协议。”
“对赌?什么意思?”
“具体我也不知道,adam只告诉我这是现在娱乐圈的通行做法。因为说到底经纪公司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签艺人,而是为了赚钱。可是公司把一个素人包装成有流量有作品的艺人送他出道,是要花很多钱的。虽然这些公司手里有大把的资源,但是能不能成功出道,以及出道之后公司能不能收回成本甚至靠他赚钱这个风险其实是很大的。而且,就算艺人真的成功出道,成了明星,可谁也不能保证他能一直效忠这家公司。万一下了血本培养出个白眼儿狼,那不就亏大了?“嘉穆不知不觉就用上了adam那种曲里拐弯的语调。
“又不想担风险,又想赚钱?!”东勰愤愤不平,“干脆直接把钞票印给他们得了?!“
“没办法,“嘉穆说,”现在是僧多粥少,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进娱乐圈,经纪公司根本不缺艺人。除非你愿意跟公司签这个对赌协议。”
“那你说,要怎么赌?”东勰皱着眉头控制方向盘,在和另一辆车争抢车道。
“说白了,就是所有的成本你自己承担呗。”嘉穆看着车窗外,刚刚那辆车已经被东勰远远甩在后面,气急败坏地朝他们闪着车灯,“公司可以利用它的平台和各种资源来支持你,但是前期所有的成本——像什么形象包装、音乐制作、发行推广......这些费用艺人自己承担。如果艺人出道后能够给公司带来协议里面约定的利润,这些费用公司会全额返还,还会按照一定的比例给艺人分成。但是如果没达到,公司也不会吃亏,就是这样。”
东勰冷哼了一声,“他们倒是会想,说到底他们是稳赚不赔!”
“嗯......”嘉穆若有所思,“也不全是,像这次的前三名各个公司都是无偿签约的。”他看开了一样笑一笑,“也正常,毕竟他们红的概率更大嘛,公司给的条件自然好一些。”
“得了吧!”东勰不服气了,“你们那个第一名,叫什么.....曦的,他肯定是家里有背景才拿的冠军,否则凭他那唱功怎么可能?!”说完,他认真地看了嘉穆一眼,怕他不信似的又补充一句,“网上都这么说!真的!”
“别管怎么样,人家也是冠军,要知道在这个圈子,背景比实力可重要多了。”嘉穆抻了个懒腰,“所以我看还是算了,在哪不能唱歌呢,没必要非担着风险搞个歌手的身份不可。”
“那怎么行!”东勰把车缓缓地停住,紧咬着前一辆车的屁股,成为长长车龙的一部分。他伸手去握嘉穆的手,说:“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弃!他们有没有说需要多少钱?”
“adam帮我算过,大概三五十万吧,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他们说我的名次和热度都还可以,公司愿意无常承担一部分费用。”嘉穆突然间笑起来,说:“三五十万,从adam嘴里说出来就像一顿饭钱似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三五十万呢。”
东勰说:“这钱我来出。”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对嘉穆说这句话,丝毫没有犹豫,仿佛三五十万对他东勰来说也不过只是一顿饭钱。东勰心里早有一杆秤,秤的这一端是当年嘉穆用仅有的两千块钱给他买的那张机票,而另一端,可以是金山银海。
嘉穆把头扭过来,看着他,“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啊。”东勰笑眯眯地说,“现在不是流行什么天使投资吗?你就当我是你的天使投资人呗!”
嘉穆“嘁”了一声,没去当真。
过了两天,东勰果然神神秘秘地赛给他一张银行卡。当他说出卡里的金额时,嘉穆直接吓傻了。他惊恐地问东勰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东勰说是家里给他买房子用的首付款,加上他攒的一些,炒股赚的一些,七七八八全在这里了。
嘉穆将信将疑,怎么也不肯收,他说:“万一最后没成,这钱我还不起。再说,连经纪公司都不敢担的风险你敢担?”
“我敢啊!”东勰还是一副侉侉的表情,“我对你有信心。不过说好,万一真成了,你可不能忘了我这个天使投资人。我是要你加倍还我的。”
“那万一没成呢?”
“那就当投资失败了呗。”东勰满不在乎,“反正这钱我也没准备真的去买房,这点钱在上海连个厕所都买不起,老家的房子买了又不会回去住。这钱就算不给你,我也打算放到股市里面去,投资股市的风险可比投资你大多了!”东勰冲着忧心忡忡的嘉穆眨了眨眼,然后把卡塞到他手里。
“你听着,”东勰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志向,混过一天算一天,但是你不一样,你努力了这么久,现在难得有个让你实现梦想的机会,要是因为钱放弃不是太可惜了吗?”嘉穆的“可是”刚要出口,就被东勰堵了回去,“别可是了!等你火了,到时候你作曲我作词,没准儿还能把我也带出道呢!”
这天晚上嘉穆失眠了,那张银行卡始终让他惴惴不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里装了太多问号。无论是首付款、还是兼职写手,又或者是炒股,这些理由用来解释这一大笔钱都太牵强了。
嘉穆重新把眼睛闭上,又想起东勰神神秘秘接过的那些电话,脑袋里面乱的要命。他对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喃喃自语:“东勰,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