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人群不远的一棵树后面,一个男人将卫衣的帽子从头上摘下,冷眼看着覃嘉穆坐进警车的后座。警车闪着红蓝交替的警灯驶出了小区,他从树后面走了出来,月光纱一样蒙在了他脸上。陈霄霆就是在这样皎洁的月光下,跟随这群作鸟兽散的记者一起离开了小区。
东勰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躁的野兽,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他第一时间就想到去联系adam,不论是请律师,还是应急公关,他都要比自己有经验得多。可是adam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关于歌手覃嘉穆因藏匿毒品被捕的新闻早在警车驶离小区的那一刻就铺天盖地在网络上疯传,此时adam的电话应该已经被各路媒体打爆了。东勰和吴叔坐在餐桌的两侧,相对无言。吴叔只是叹气,摇头,把他绝不相信小覃能做这种事情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东勰茫然无措地看着餐桌上吃剩一半的饭菜,红烧鲫鱼已经冷了,汤汁表面结成了一层亮晶晶的薄膜。在吴叔絮絮叨叨的背景声里,东勰的心里升起一个又一个疑团。
这天晚上,东勰在拘留所门口转悠了一夜。他当然知道无论自己跟警察说多少好话,他们也不可能放他进去;他更知道现在是文明社会,人民警察即便是对杀人犯也不会下大狱严刑逼供。可是知道了这些有什么用?知道了也按不住他心里那头巨兽,他只能在最接近嘉穆的地方一圈圈地转悠,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
东勰在转悠的时候脑袋可没闲着,慢慢长夜足够他把出入过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当成那袋白色粉末的主人去一遍遍怀疑,又一遍遍推翻。夜已经很深了,周围静得让人心慌。这时,一辆警车安静地驶进了拘留所的院子,东勰看到几个鼻青脸肿的小混混被从车里押了出来,东勰猜想,这八成又是一些聚众斗殴的小流氓。他的心就是在这个时候猛地荡了个悠悠,他突然想起父亲严洪来闹事的那天,自己见到的父亲的样子,那种古怪的消瘦,简直就是一具骷髅架子上面挂了一件衣服。如果说那种病态的形销骨立是吸毒导致的呢?母亲说父亲将家里的钱掏空了去投资,如果不是投资而是去买毒呢?
东勰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汗毛倒竖,可是他越想越觉得这种想法更逼近事实。他顾不上现在是凌晨几点,立即就要给父亲打电话。可是他从来不和父亲联系,父亲换过无数个号码,东勰一个也没有存过。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打给了母亲。电话很快被接通了,母亲因睡眠被打断而嘶哑的声音被电话信号千山万水地送过来。东勰在电话里来不及铺垫前因后果,说马上让父亲严洪起来接电话。母亲的心瞬间悬了起来,她听出了儿子语气里的异常,那是一种杀伐敌寇的凶狠语气。她怯生生地问怎么了?你先别问,先让他起来接电话。你爸......睡着了.。睡着了就叫起来啊!......
东勰马上识破了母亲在撒谎,于是他直截了当地问父亲严洪是不是不在家?!回答是一段不打自招的沉默。东勰又问,他去哪了?还是沉默。东勰再问,母亲便在听筒里抽泣起来,她用哭腔问儿子到底出什么事了。东勰心想这样不是办法,母亲一哭起来根本无法正常交流。于是他在电话里安慰了几句,告诉母亲等他回家再跟她解释。
在天亮之前,东勰终于接到了adam的电话。adam的声音比母亲的还要嘶哑并且充满了疲惫,语调里再也没有了那种一贯傲慢的曲里拐弯。他告诉东勰这次的事情很棘手,这不是寻常小事,在中国大陆,一旦明星沾了毒,演艺生涯基本上就结束了。东勰在电话里央求他,请他无论如何也要想想办法,这里面有天大的误会,嘉穆连烟都不会抽怎么可能会去吸毒藏毒呢?嘉穆一路走到现在是多么不容易,他请adam千万不要放弃他,无论需要多少公关费他东勰都可以去想办法。东勰知道自己在说大话了,他不是没见过经纪公司烧钱的速度,他还要发展多少“客户”才能让他想出办法?可是饮鸩止渴也好,抱薪救火也罢,那一刻东勰的脑子里根本容不下逻辑思维。
adam有气无力地打断他,还是那句话,你实际做过什么不重要,公众相信你做过什么才重要。他告诉东勰,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这次的事情不是靠公关能搞定的。明星出轨、劈腿、睡粉问题都不大,因为私生活再怎么混乱那也都只是私德的问题,只要时间一长,只要粉丝不计较,他就能继续在舞台上站着。但是涉毒不一样,那是犯法,哪个平台哪个公司敢和犯了法的艺人合作呢?国家会让这样的艺人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给全国人民树立坏榜样吗?东勰在电话里几乎要吼起来,他说嘉穆是被冤枉的,那些媒体去跟风造谣也就算了,怎么连他也不分青红皂白?!adam却很平静,或者说很疲倦,他懒得辩了,他只告诉东勰,跟他adam喊冤没有用,现在所有的媒体已经把这件事炒上了天,你不拿出十足的证据就是把长城哭塌了也没有用。在通话最后,adam心事重重地告诉他,公司方面正在考虑和嘉穆解约,虽然他正在全力争取,但是现在看来机会不大。东勰在听筒另一边急得直扯头发,眼泪憋在眼眶里,他跟adam道歉说自己刚刚不该吼,同时他恳求adam再周旋几天,给他点时间,他一定能拿出足以证明嘉穆是清白的证据。
当黑夜刚刚被晨曦染得蒙蒙亮的时候,东勰坐上了飞往老家的飞机。他的困劲儿来得很突然,可又睡不实,飞机上不时响起的通知总是将他的睡眠打断,那些短暂的似梦非梦的画面在他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往来穿梭,让他的知觉很疲累。
画面又退回到嘉穆被捕的时候,有好多人一下子涌进了小小的三室一厅。在梦里,东勰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能看清他们衣服上的警徽,好多警徽。嘉穆被这些警徽前后夹着,跟着他们往门外走。他冲他喊,朝他跑,可是他根本发不出声音也跑不动。他看到嘉穆在回头对他笑,让他回去。再然后,出现了很多拿着麦克风和扛着摄像机的人,他们的嘴巴不停地在说话,不停不停地在说话。他们的闪光灯好亮,他们的嘴巴好吵,他们的表情好狰狞可怕......
东勰像溺了水一样捯上来一口气,接着大汗淋漓地醒来。太巧了,那些警察,还有那些记者,他们怎么会像约好了一样如此巧合地在同一时间赶到?警察在行动之前会先去通知记者吗?还有,所谓“接到群众举报”,那个“群众”到底是谁?是严洪吗?可是为什么呢?
广播这时又响了起来,通知飞机已经开始降落了。东勰打开遮光板,老家的天气好得不像样子,这样好的天气很适合全家一起去郊游。他撕下左手拇指上的一根倒刺,血一丝丝渗出来,他将手指含在嘴里,他觉得头像是要炸开一样疼。
东勰下了飞机直奔家中,看到母亲穿着睡衣呆呆地坐在餐桌旁,不知已经坐了多久,有人开门进屋她也没有听见,也许从接到儿子的电话以后她就没再合过眼。母亲今天没有戴那副茶色的眼镜,因此她死掉了的左眼在其他正常的五官当中呈现出一种相当可怖的怪异。
东勰叫了母亲一声,母亲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脖子应激地一缩,语言领先于意识脱口而出:回来了?累不累?吃饭了吗?她站了起来,可是又不知道为什么站起来,只好又坐回去。
东勰问,严洪呢?母亲转身进了厨房,没事找事做地整理起那些原本就井然有序的锅碗瓢盆,她说她不知道,她还说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东勰马上就断定母亲在撒谎,母亲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所以根本就没察觉到自己在撒谎时与平常有多么不同。如果她真的好几个月没见过严洪,她说的话一定是:“问谁啊?咱可不知道!”或者“他爱死哪去死哪去!”而绝不会是轻描淡写的“不知道”三个字。
东勰顾不上照顾母亲的情绪了,也没有时间和耐心去怀柔地把母亲的实话哄骗出来。严洪现在很可能成了个极其危险的定时炸弹,因为毒品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他主动放弃自己所有的社会身份:丈夫、父亲、儿子......为了那一口吸的,他可以想都不想就去做一个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东勰质问母亲,到底知不知道父亲严洪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母亲被问得一愣,他还能做什么?到处瞎跑呗。跑什么呢?母亲不说话了。东勰又问,难道母亲从来没对严洪突然瘦成了皮包骨感到过奇怪吗?难道家里那些凭空消失的钱被严洪拿去做什么她从来都不问不管吗?东勰知道他说了也是白说,母亲如果是个有主意的女人老早就应该给自己做主离开这个牢坑了,而不是像现在,一副茫然的表情迟钝地看着儿子。她不明白儿子想要告诉她什么,可是又不敢问。东勰把嘉穆被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又将自己的怀疑和猜测也告诉她。现在他唯一能够想到的与那袋白色粉末有关系的人,除了他父亲严洪就没有别人。
母亲被儿子的结论吓得直晃脑袋,恐怕她不是对自己丈夫的奇怪变化和诡异行踪毫无知觉,她害怕的是心里面那个恐怖的疑团被儿子证实了。东勰又一次几乎严厉地质问母亲,到底严洪在哪?他知道一直以来父亲都像个寄生虫一样活着,就算藏得再深也不可能不去吸母亲的血。可是母亲就是死咬着不知道,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哭,其他的多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东勰拿起手机就说要报警,既然她一口咬定不知道,那就让警察去找,他严洪有没有犯事警察自然会给个说法!母亲疯了一样冲过来抢手机,一面号哭一面撕扯捶打,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她儿子了,而是一个即将夺走她丈夫的野蛮人。她对丈夫或许有各种怨恨,发起狠来能让那个男人在自己嘴里死上无数次,但是她不能允许谁把他从自己身边夺走。她的两条手臂像两根竖起来的藤条一样抽打在儿子的胸口、脸上,同时用含糊不清的嘶哑嗓音吼叫:“那是你爸!你要报警抓你爸?!你连我也抓走吧!你把你爹妈都送牢里去,以后没有人拖累你!”
东勰是应付不了这种状态下的母亲的,他只好用两只铁箍一样的手臂将母亲紧紧箍在怀里。母亲一声长过一声的哭嚎被闷在了东勰的胸口,听起来像是受伤的母兽在痛苦地绝叫。
东勰把母亲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蹲在母亲的膝盖旁,母子二人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
“我知道你恨他,”母亲突然开了口,哭嚎留下的痕迹还颤抖在尾音里,“但是他毕竟是你爸。”
东勰点点头,母亲保护丈夫的意志比他想象的要坚定,这个一辈子逆来顺受的女人在这件事情上难得地强硬了一回。他意识到要想从母亲这里套出严洪的行踪绝不能硬来。他跟母亲保证不报警了,但是他必须去跟父亲问个明白。他将宽大的手掌覆在母亲的膝盖上,深深地看着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说:“如果我爸没沾毒,我去把他劝回来;要是他真的沾了,咱们早知道也好早帮他想办法。你什么都不说,这不是把他往歧路越推越远吗?”东勰真的已经很多年没说过“我爸”了,话在嘴里直打团儿,让他觉得十分别扭。
母亲就是被那句“把他往歧路上越推越远”给说服了。她终于松了口,告诉儿子,他父亲严洪确实已经好几个月没回过家了。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隔三差五就有债主上门来要钱,他敢回来?东勰听了,鼻子一酸眼泪就上来了。他问母亲,严洪就这么把她和奶奶丢在家里去应付那些债主,他自己藏起来当缩头王八?母亲也跟着掉眼泪,不然还能怎么办?真的眼睁睁看着那帮人卸掉他的胳膊腿?她反过来宽慰儿子,说那些人只是要钱不害命的,没有为难她们。
东勰的眼泪忍也忍不住了,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母亲和奶奶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那些光天化日来上门讨债的能有几个是善茬?三翻四次要不到钱的债主们会客客气气地来,又文明礼貌地走?东勰心里翻江倒海地不是滋味,他第一次有了恨不得将一个人挫骨扬灰这样强大的恶意,这种恶意因为针对了自己的父亲而被看做大逆不道,可是却早已由不得道德和伦理说“不”,它正在以摧枯拉朽的力量主宰自己。
母亲告诉他,父亲严洪藏身的地点在市郊高速公路旁一处农田的板房里,母亲让他等天黑了再走。临走前,她塞给儿子一个包裹,里面是给父亲严洪的几件换洗衣物。
母亲说的那个地方又偏又远,没有出租车愿意去。他不得不换好几趟公交车,先走大路再走土路。东勰很快就发现有几个人一路都在跟着自己,可是他不动声色。他在心里一咂摸,马上就把这几个人的身份判断出来。他早上回家上楼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了一个流氓扮相的人探头探脑地四处转悠,此刻这个人就出现在跟踪的队伍里。他们就是母亲嘴里那些隔三差五上门来讨债的债主。人家才不是隔三差五地来呢,人家天天在楼下盯梢。他们肯定在母亲那里碰了无数回钉子,当他们发现无论给母亲多少苦头吃,也无法从她嘴里撬出关于严洪半个字的时候,他们就只好守株待兔地在附近布下了暗哨。
东勰果然在母亲说的那段高速公路附近找到了一个破旧板房,只不过那里已经不是农田,而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板房附近堆放着早已经生了锈的废弃钢材。
门没锁,东勰轻轻推开门,一阵令人作呕的馊酸臭味扑面而来。屋子里没有人,一盏昏黄的灯泡吊在棚顶,裸露散乱的电线从棚的一段扯到另一端,上面被黏糊糊的黑色污垢箍着。这里连个桌子也没有,就一张破旧的行军床,床上是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几张旧报纸铺在床前的地面上当桌子,上面堆着吃剩了半桶的泡面、零食包装袋、烟头,还有针管和瓶盖上被打了孔插了吸管的饮料瓶。
这是个瘾君子的藏身地,东勰心想,同时警觉起来,瘾君子可不会跟你讲什么骨肉亲情。屋子里没有地方给他坐,他就把母亲让他带来的包裹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包袱上。这里的所有东西他一下都不想碰。
东勰等的不耐烦了,到屋子外面去透气。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轮孤月贴在遥远的天壁上。不明不暗的月光把夜晚弄得很脏,也把堆在房子旁边的废弃钢材弄得像一个身形巨大的怪物。东勰从来不知道自己熟悉的老家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可是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车经过。东勰打起十二分精神,他知道一路上跟踪他过来的那些讨债的人此时就在附近。这周围还有不少这种破旧的板房,都是给附近的流浪汉、拾荒者还有像他父亲严洪那样的瘾君子或者躲债的人住的。
这群讨债的人或许擅长讨债,但是的确不擅长跟踪。东勰来这一路换了多少次车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要想甩掉他们是很容易的,但是他故意没有这么做。甩掉他们一次还有下次,甩掉了他们回头不还是要去找母亲的麻烦?不如谁欠他们钱就让他们找谁要去,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他们不再去骚扰母亲和奶奶,他东勰倒是愿意成人之美。
这时,一个黑影子踉踉跄跄从远处走来了,黑影手里拎一只酒瓶子,两只脚直打架,迈一步向前抢两步,双手往旁边划拉着寻找平衡。东勰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严洪,他现在真的瘦成了一片影子,比上次见他时更瘦了,在黑暗里摇摇晃晃如同一只马上要断线的单薄的风筝。东勰赶紧拿出手机,悄悄地将录音功能打开。黑影走近了,也看见了东勰,他先是一愣,接着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呵,还知道自己有个爹呢?”严洪说着自顾自地进了屋,然后往那张破旧的行军床上一歪,“谁告诉你我在这的?肯定是你妈说的,她就是管不住她那张逼嘴。”严洪用指甲把牙缝里的残渣抠出来,又放回嘴里,再往地上一吐,接着说,“也是,她现在跟那个姓吴的搞上了,巴不得我早点死呢。呸!”
“严洪,你是不是吸毒了?”东勰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但是声音还是听得出颤抖。他很少管严洪叫“爸”,但也从来没有指名道姓地这样称呼过自己的父亲,他是为了把“严洪”这两个字录进手机里。
果然,躺在床上的严洪翻身就坐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儿子骂道:“小王八羔子你叫谁呢?!”
“覃嘉穆房间里那袋白色粉末是不是你的?!”
“老子知道谁他娘的是什么穆?!”
东勰急了,冲过去一把将严洪的衣领攥在手里,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严洪从床上拎了起来,如同拎起了一副骷髅模型,“你还装?!那是什么?!”他冲父亲吼,一脚把地上的针管和插着吸管的饮料瓶踢飞,“你敢说你没吸毒?你敢说覃嘉穆房间里的白粉不是你的?!”
严洪嘴里骂着脏话,皮包骨的手脚在东勰身上有气无力地踢打。他喘得很厉害,肺子里面像是在拉着一个风箱,东勰很怕他一口气捯不上来会直接过去。
房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人“砰”的一声踹开的,扭打在一起的父子俩被同时吓了一跳。
“够热闹的啊!”领头进来的是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另有五六个喽啰紧随其后,他们一个个歪着头,将手里的家伙在手掌中颠过来倒过去。东勰认识他们,这些人就是跟了自己一路找他父亲严洪讨债的人。严洪一见他们,膝盖马上就吓软了,顾不上去想这些自己日防夜防的人是如何找到了这么隐蔽的藏身之地。他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过去扯那个光头男人的裤腿儿,对着男人的脚面一口一个“刚哥”,就是奴才求饶的场面也比这要好看一些。
那个叫“刚哥”的男人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脏话,然后一抬脚就将严洪掀出去老远,严洪又爬回来,继续扯人家的裤腿儿。“刚哥,求你了。”严洪的额头几乎要贴在了光头男人的鞋子上,“你再宽限我几天,我一定能把钱凑上!”
光头男人又是一脚,仿佛在试图甩开一条难缠的野狗。“老子宽限你的日子够多了吧?”男人走到墙角,用脚尖踢了踢那个插着吸管的饮料瓶,又踩住了严洪的手,像碾烟头那样用力一碾,“我看你日子过得也挺不错的,这不还有钱‘溜冰’吗?那可是个烧钱的玩意儿!”
“刚哥,手,手.....”严洪趴在地上痛苦地龇牙咧嘴,虚汗在他额头上结得豆大,“我没钱,我是真没钱啊!刚哥!”
光头男人冲那些喽啰们使了个眼色,两个提着甩棍的混混立刻上来,一左一右将东勰围住。他们还没等东勰反应过劲儿来,照着他的腿就是狠狠的一甩棍。东勰只觉得腿弯子处一阵剧痛,接着眼前一黑,“噗通”跪在了地上。严洪疯了一样大喊了一声,没人听清他喊了什么,只觉得那一声仿佛来自地狱般的吼叫让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愣住了,就算那一棍子是打在他身上的,也不至于发出这么恐怖的叫声。
光头男人说:“你没钱可是你有儿子啊!父债子偿自古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吗?”
严洪爬起来,跪在男人面前拼命用头抢地,结结实实的砖头地给他磕出“咚咚”的响声。他喘着粗气说:“我儿子啥也不知道!他还在上学呢!你再给我点时间,就三天,三天我要是还不上你把我手剁了!”
东勰看着自轻自贱,把头一个个响亮地磕在地上的父亲,马上意识这群人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自己可能闯了祸。他冲父亲吼:“严洪你干嘛呢!你起来!”
光头男人走到东勰的身边,一把薅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仰向自己。他说:“你看你爸多宝贝你,到底是亲爹。”他接着又给旁边两个小混混做了个手势,“好好伺候伺候这位小少爷,看看他亲爹是在乎那点儿钱,还是他儿子的命。”
谁也没有看清楚严洪是怎样冲过来的,他像个保龄球一样拼尽全力撞开东勰身边的那几个人,用皮包骨的身体紧紧裹住了自己的儿子。东勰感觉眼前突然黑了,紧接着闻到父亲身上那股混合着汗臭和烟臭的难闻体味。他不知道父亲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自己的手臂被他紧紧勒着动弹不得。他听见父亲齁喽气喘赔笑的声音:“刚哥,孩子什么都不懂。要不然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啊,你打我。”
接下去,东勰听到一阵密集的,如同冰雹打在油毡布上的声音,他不敢想那声音是什么。就在这时,东勰听见父亲发出了极其骇人的呻吟声,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接着他感到父亲用来箍住自己身体的四肢开始抽搐,进而整个人都疯狂地抽搐起来。东勰挣开父亲,看到了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恐怖一幕。父亲严洪像一块被高温烫化的塑料,滚在地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缩成一团。他的脸白得像纸,五官恐怖地变了形,极其痛苦,口涎从他抽动的嘴巴里被源源不断地甩出来。光头男人和旁边那几个往父亲身上挥棍棒的小混混都被这一幕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操!这老小子怕是毒瘾犯了!”光头男人说。
东勰在一旁手足无措,看着地上滚着的一团烂肉一样的父亲,他觉得既恶心又恐惧。不知道这时谁喊了一句:“再不叫救护车就死毬了!”东勰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去掏手机。
光头男人命令小混混们赶紧撤,有人问就这么便宜了这老小子?光头男人照着那人的头就是一巴掌:你想背人命啊!他一家老小住哪咱都知道还怕要不来钱?!说完带着人一溜烟地跑了。东勰明白那男人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呢。
救护车来的时候严洪意识已经不清楚了,嘴里开始说胡话。跟车来的医生把他往救护车上抬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东勰的胳膊,眼睛突然间瞪得溜圆。东勰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可是他嘴里含含糊糊,东勰什么也听不清。东勰让医生把他抬走,可是他死活不肯,瘦成麻杆的胳膊爬着凸起的血管,枯树枝一样的手很有力道,死死抓着东勰的胳膊不放。他眼睛瞪着东勰又去瞪那张破旧的行军床,嘴里不停地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东勰终于听清了,父亲说的是:“地砖”。
东勰趴到行军床底下,果然有块地砖是松动的。他将它启开,发现了两包用纸严严实实包着的钱。他把钱拿给父亲,可是父亲却又把它们塞回给儿子,嘴里又说了些什么,然后便了无牵挂地昏死了过去。东勰什么也没听清,但是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跟车一起去了医院,此时已经很晚了,他没有联系母亲,而是自己在抢救室外守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