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没有爪子的鸟」(1 / 2)

《无足之鸟》正式开拍时已经是第二年的三月。因为故事的一部分就发生于温哥华,所以棚内拍摄和外景都在这座城市,而苏瑞也会随之忙碌起来,所以他坚持要在他忙起来之前去看一看今年的樱花。温哥华从三月起就进入了赏樱的季节。与隔着美加边境线另一侧的西雅图一样,温哥华也是个充斥着日本元素的城市,每年三月至五月,赏樱节盛大到全国都有人慕名前来。他们为了错开人流,一早就坐着地铁前往温哥华市区北边的史丹利公园,那里拥有全市最成规模的赏樱地。他们之前从未去过那里,进了公园只得随着晨练或游览的人流走,还没看到几棵樱花树,倒是顺着海岸线,一直走到了公园最东面的海边。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一座红白相间的灯塔。

    「你听过灯塔的传说吗?」苏瑞问,见他摇了摇头,就继续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名看守人去看守一座非常偏僻的灯塔,遇上了风暴,他们被困在灯塔好几个月,其中一个莫名其妙地死了,另一个为了摆脱嫌疑,把他放在棺材里,掛在灯塔外。结果棺材被暴风雨打碎了,就变成一具尸体掛在灯塔外面。这个看守人跟着尸体呆了好久,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大小便失禁,精神失常了。」

    「你这个不是灯塔的传说,是克苏鲁传说吧。」林鹤洋说,指了指不远处海边的那座小灯塔,「你看这灯塔多可爱,不要给它乱安上这种猎奇的故事啦。」

    「那你讲一个你的版本咯。」苏瑞回答。

    「我的版本……就是你遇到灯塔就要许愿,许愿之后,灯塔会把你的愿望告诉大海,然后漂到全世界去。」林鹤洋说。

    苏瑞朝他翻白眼,嘲讽道,「你是在写《暮光之城》吗?」只是他话音刚落,就被林鹤洋夸张地抓住了手腕。苏瑞被吓了一跳。「快许愿!」林鹤洋喊道。

    海边的风很大,将不少已经飘落的樱花又吹了起来,其中有一朵好巧不巧,撞进了苏瑞的掌心。「给灯塔许愿,然后吹到海里。」他说道。苏瑞还想反驳,却还是被他抓着手,只得笑了笑,将双手合拢,嘴里默默许了愿。许愿罢了,苏瑞将樱花吹散到海上,他们就看着那些白色的花瓣顺着海风飘远,「我愿望太多了,一朵花是不够的。」苏瑞看着那花瓣说道。

    「你许了什么愿?」林鹤洋问。

    苏瑞瞥了他一眼,回答道,「我希望咱们的家人一切都好。」

    林鹤洋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苏瑞会许一些他们两人「白头偕老」之类的愿望,无论是什么愿望,他都没料到苏瑞会把「家人」放在第一位。

    「我以为……」他喃喃道。

    「你起码还能见到你的家人,我是不是很不负责任?就这样绝情地离家出走了。」苏瑞打断了他的话,扭过头来看着他,声音有些不确定地颤着。

    「你们缘分不够。」他回答,「并不是你的错。」

    他们离开海岸线,走到了公园深处。史丹利公园里有几条林荫道两旁种满了樱花树,也只有那几条街上人群熙攘,连拍照都要拼命找角度,才能不至于只拍下一堆游客。他和苏瑞勉强在人流之中向前走着,中间时不时要插进来几个人,撞着他们的肩膀,与他们逆向而行。

    他们没有牵手。不那么挤的时候,他们会靠得紧一些,但林鹤洋斜背着他的双肩背包,总在他背后晃着,稍微一歪就撞到了苏瑞的胳膊,把他们之间隔出了一小段距离。林鹤洋大概是看上去很会摄影,又比较无所事事,一路上被好几对情侣或一家子拉着帮忙拍合照,苏瑞就在一旁拎包等着,直到有一对情侣觉得耽误了他们的时间,执意也要帮他们拍一张,他们才拥有了这一天的第一张照片,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林鹤洋抬起手来搂着苏瑞的肩膀,与其他情侣并无两样。

    那年夏天林鹤洋房子租约到期时,他没有选择续约,而是在七月份搬到了苏瑞那里,与他住到了一起。也是在那段时间,林鹤洋在自己很久未登录过的大学邮箱里发现了一封邮件,竟是他大学期间最好的朋友孙艾伦发来的。那封邮件字里行间都透着可怜的味道。

    「亲爱的鹤洋,你好,

    你自从转学去温哥华之后就再也没有登陆过你的脸书账号,电话号码变了,微信号也废弃了(我给你之前的微信号发过很多消息都没有人回復),我只能给你发邮件,你能不能看见就听天由命了。虽然我知道你这样很绝情所以其实我也可以选择一辈子再也不理你,但我想告诉你一声,我今年八月份会来美国,带着我男朋友重游故地。我打算顺便去见一下william,你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吗?我估计你还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你离开osu之后,咱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了。如果你能大发慈悲加一下我的微信,或者给我一下你的电话号码,咱们imessage联系,理我一下,谢谢了。我的微信号:ellenzhang1993。」

    于是,八月份时,他们两人啟程前往了俄亥俄州,回到了他们的母校。他们在哥伦布市停留了几日,与威廉·诺里斯和他妻子,孙艾伦还有她的男友时隔多年之后再次相聚。他们一行人先是在威廉·诺里斯家蹭了几顿饭,而后那美国人想要尽地主之谊,便带着他们去了购物中心吃饭,只是美国人实在对美食不太讲究,精挑细选了一番,还是选了个不太会出错的巴西烤肉餐厅。

    那时,林鹤洋刚与苏瑞同居,他们琢磨着换家具,便在约定的饭点之前去购物中心逛家具店,却因为购买什么样式的床品吵了起来。和苏瑞相处久了,林鹤洋才知道真正在一起生活,和之前仅仅是搞曖昧之类的高中生一样小打小闹,甚至是之后他们真正开始恋爱完全不一样。他们总是在一些小事上吵架,因为苏瑞这个人真的很容易上头。

    什么嘛,之前的温柔都是装啊。

    他破口大骂,而苏瑞每一次都会骂回来,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装你妈逼,你他妈的别当我是傻子。」他那张和年龄完全不符的年少脸蛋总让他忍不住喊,喂,你还没有到说脏话的合法年龄!

    大多数时候,林鹤洋都说服自己去容忍这个人多一点,因为毕竟——他心虚,没错。因为苏瑞从来都是那个容忍他,等待他,给了他无尽善意的人。想想原来你的嘴有多欠,现在你就有多活该,对吧,姓林的?现在,容忍这点小脾气又算什么?他咬牙切齿地提醒自己。

    对、「小」脾气……

    几句下来他就忍不住了,中气十足地把那人的聒噪吼下去。他嗓门大得很,每次都能在音量上获得胜利。他想,这得益于小时候和两个嘰嘰喳喳的姐姐吵架,如果谁小时候能被这样两个姐姐锻炼一下,那么全世界的人他都能吵赢。

    当然,每当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挺喜欢被自己兇到不敢吭声的苏瑞,像只炸了毛的猫。

    然后他们的拌嘴就这样从家具店一直吵到晚上的聚餐地。他们从家具店走到和孙艾伦还有威廉·诺里斯约定好的烤肉餐厅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苏瑞总拽着他看手机里搜集好的床品样式,非要让他点评出些名堂来,但他又觉得这个不太好,那个不满意,苏瑞有些不耐烦,说那你来挑吧大哥?林鹤洋便又立刻改口说,随便你,我什么都可以。

    苏瑞被气笑了,当街冲他嚷嚷,你妈的,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让你做,你又把事情都推给我!

    他们就这样顶着嘴走进餐厅,除去服务生招呼他们到预订的座位上那十几秒鐘没有讲话,等在窗边的桌子旁坐定的下一秒,苏瑞那张堪比他两个姐姐加在一起的嘴巴又开始聒噪个不停。

    他们两人到的早,便先要了两份菜单,林鹤洋想借此转移话题,但苏瑞却揪着刚才的话头不放,非要和他理论清楚。「你非要和我讲清楚有什么用?我都说了你来做决定就好了。」林鹤洋长叹一口气,咬紧了牙关没发作。

    「你他妈的每次都让我做决定,然后我决定了你又说不行,所有的事都是这样,你好牛逼啊你?!」

    「我什么时候干涉你的决定了?」

    「你——要么就什么都不满意、要么就屁都不管,我可他妈算是知道你姐姐的感受了!」

    「我什么时候屁都不管了?」

    「那您今天就跟我说清楚你在家做过什么?」

    林鹤洋刚想回嘴就看到孙艾伦带着她男友走进餐厅。那时还没到中午,餐厅里人不多,林鹤洋赶忙站起身来招呼那两人。孙艾伦风风火火地朝他们跑来,挨个拥抱了他们。苏瑞抱完,立刻就跟孙艾伦告状,语气还特别理直气壮,说你快帮我,林鹤洋他总惹我生气。

    「是你无理取闹好吧?」林鹤洋恼了,压着声音冲他吼了一句。

    苏瑞瞪大了双眼,蛮横地破口大骂,「你有理啊?之前搬家的时候你做什么了?」

    「你真说得出口,哪些脏活累活不是我做得?!」林鹤洋顶嘴道,「你要求还那么多,光是挪家具就挪了好几回——」

    「我还不是希望能住得舒服点儿啊?!」

    「——你还怕虫子,看到蟑螂都要我给你打……」

    「连这个你都要抱怨?!打个蟑螂你都不乐意?」

    林鹤洋「啪」得一下合上菜单,连一直目瞪口呆围观他俩口角的孙艾伦与她男友都被吓了一跳,他借势抬高了声音喊道,「不要再吵了!点菜!」苏瑞也被他突然中气十足的声音吓得楞了几秒,随即脸上立刻爬上一阵嗔怒,也「咣当」一下子把菜单扔到桌上,把面前的碗盘敲出了些叮咚的脆响,差点引来服务生的註意。苏瑞仿佛真的炸了毛,连头发丝都散发出一股让他退避三舍的杀气,他不着痕跡地在椅子上往远离苏瑞的方向挪了挪,声音也软了下来。「好啦……对不起啦。」他示弱道,「是我不好,咱们先点菜吧?好不好?」

    直到威廉·诺里斯和他妻子姍姍来迟时,他们两人之间的凝重气氛才稍微消散了些,只是苏瑞那张嘴又不闲着了,非要跟威廉·诺里斯告状,把他说得像个大少爷,在家什么都不干,只知道享清福。林鹤洋垮着脸,每一句话都想要张口反驳,但就是不知道该在哪一句话插进嘴。苏瑞说的每一句话在他看来都那么蛮不讲理,但仔细琢磨好像又有点道理。

    你好逊啊,姓林的。

    孙艾伦悄悄凑过来说,瞅你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不以为然回答道,算了,反正他打架也打不过我,我嘴上还不让着点,岂不是太没人性了?

    挺好,挺好。孙艾伦说道,别人都不了解你,只有我知道你嘴有多毒,你肯定没少惹苏瑞学长生气呢。

    林鹤洋气不打一处来说,连你都不帮我说话——

    苏瑞恬不知耻凑过来打断他俩的悄悄话,那时他已经气全消了,又恢復了平日那一股温柔贤良好像笼罩着一层圣母光辉的模样,冲他们说,你们在说什么呢?没有在讲我的坏话吧?

    没有没有,我们夸你呢。他俩同时敷衍道。

    八月还未开学,校园里人不多。他和苏瑞重返母校,来到了这个他们五年都没有再返回的地方。他们从东边进入校园,走进偌大的中央草坪又向右拐上车道,在那里等来一辆校车他们就会上去,随缘地让校车带他们驶向所有地方。整整八年前,他在盛夏之中来到了这里。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那些树荫连成整片的绿色,砖墻画出红色的幕布,就像被他拋之脑后的过往。

    「我们要往西校区去了。」苏瑞说,指了指奥伦坦基河。桥下的河床上聚集了几隻黑色的鹅,「呱呱」叫着好像电影里的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