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声抱怨,但我也没有防患于未然。我得担负一半的责任。
仓促清洁之后,我回到后门去,将剩馀的食物装盘收入内摆着,以免被外面的蚊虫侵占。我再将炭火以水浇熄,等待温凉之后收拾、打包丢弃。
清凉的水接触到高温的炭火,伴随滋滋的声响,浓厚的灰烟霎时间涌动而出,在头顶的砖瓦上形成一团假云。
我概略地整理过,过了一段时间才回到客厅内,一映入眼帘的,是倒卧沙发上的群长和他男友。他们俩几乎是醉生梦死的状态,看来是喝了不少。
方才收拾的过程中,我隐约有听到阿彦跟思晴在喊着「喝啦!」、「这杯敬你们啦!」。我想他们大概是被灌到不省人事了。真庆幸我刚才不在现场,才逃过此一劫。
酒精的味道从罐口、瓶口、他们的口中与肌肤表层挥发,空气中浓厚的刺激气味,让现场瀰漫灯红酒绿的朦胧快感。或许古人酒池肉林的快意人生,大概也八九不离十了吧?但不喜酒精苦涩的我,只有享受到肉的软嫩与鲜美。
不过这样也罢,若是认真陪他们通宵达旦,我整个人恐怕会散了。
突然,醉卧沙发、不胜酒力的群长,无意识地朝桌上大力一踢,安立于桌面的两个雪克杯被猛烈踢飞。金属製的杯身与杯盖果断分离,失控地往地板上一摔,轰炸出一声巨响如雷霆贯耳。而后,残留在杯身的泡沫,缓缓从杯缘流出,滴染至无辜受害的地面,是淡红色的。
意识恍然之中,我顿时误认邻近区域降下一道落雷,我因而吓出了好大一声惊叫。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这一发灵魂吶喊,惊扰了他们的醉梦。他们双双出言关心。
「没、没事,我……我没事。」我一时慌了。
我在他们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抓起单眼相机后,迅速逃离现场,由厨房夺门而出。
我偷偷溜到前方不远的岸边。
这里仅剩我独自一人,我可以安稳地躲藏,不让人找到。
我坐在岸上,翻起稍早拍下的所有照片。照片中我们尽兴狂欢、笑得合不拢嘴,神情充满色彩,彷彿丢失了所有烦恼。
海波浪轻拍岸缘,规律的浪声成了一曲催人入眠的旋律。
前年,除了思晴,我们几人和另一些群友也来过此座沙滩上。那晚我们放了好多烟火,阿豪还特地以蜡烛排出大大的爱心,向我正式二次告白,以结婚为前提。不过如今,记忆中的烟火不復盛开,那爱的证明也肯定早被浪花冲刷捲去了,不留痕跡。
烟花易冷,绽放如花,响亮如雷,若闪电也如烟花般绚烂而魔幻,或许我们就不必再感到害怕,也不必再感到绝望了,对吧?
我佇立在浪花与泥沙交叠的边际线,静静痴望这片幽深的海面,与倒映其上的、甫从海平面探出头的月。浮于水面上的月亮,与深色调的海合而为一,与刚才那杯调酒有点神似,意图使人沉醉其中。
海面时而平滑如镜,与寂静、白皙的月得以成双作对,互相远望、彼此守候;有时高低起伏扰动,叠成猖狂、野性的长浪,水月随波上下摆动,在波峰与波谷之间切分成两半,甚至被断然撕裂、支离破碎。
我凝视这般景象重复发生,像部数度重播的影片,放映、播毕、再轮回。
我无力于改变或拦阻大自然的变化,我亦无可抗拒宇宙运行的规则,因为那是註定好必须发生的,如同一个人或两个人的命运与缘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剧本在造物者的笔锋之间,或键盘起落时的声符之间。我们即是电视中或影片中客串的临演或来宾,依照分发下的剧本与流程行动,才称得上是专业。
我浅嚐一口海风,配上其中一块月亮的切片,微微咸苦的滋味,有点近似于泪水。咸苦大多是来自海风,月亮只是用来装饰提味,但在这秋季的夜,都算符合时节。
稍早我在屋内时还觉得燥热,也许是因少许的酒精在作祟。可是在冷风不停的吹抚下,一股凉意由下而上从我脚底窜上脑门,让我打了好几个冷颤。
维持身体温热的防护罩,在此宣告被风吹散,我开始感受到秋季海岸边的冷酷。虽说不及冬天那般严酷,但隻身一人时,孤独总是会与寒冷相辅相成。
我后悔没有先穿上外套,就这么狼狈地逃窜出来,但我已不想回到屋内。
我举起相机,将一眼对上观景窗。
我猜想,或许阿豪一部分的灵魂成了这一片海,所以我想试着拍出此时此刻海的姿态、拍出他转生后的面貌。然而海面仍几乎是一片乌黑,拍不出任何熟悉的背影。
我将单眼放置沙滩的砾石上,接着走入浪头。来去自如的浪花一会轻抚我的脚底,一会又冲击我的腿腹,冰冰冷冷的,像一杯正常冰的饮料,透彻心底的凉快。
我的意识不自觉地被浪潮之歌所牵引,海妖与水手的传说于我脑海浮起。
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吧?我不用再继续努力了吧?到这里就可以了吧?我的灵魂正拷问着如宇宙般幽深的海。
我知道我答应过什么,但我恐怕必须违背我的人生原则,即使被人责怪食言。我想我是学坏了,跟阿豪一样的坏孩子。
「阿五,你在这做啥?」朦胧而轻柔的嗓音传来。
思晴悄然无声地从背后走近,她手上端着一杯,发着樱花粉色萤光的气泡调酒,几颗小巧的气泡慢慢从杯底浮升。她饮下一口,像是饮入一场美梦。
「没、没事,我刚刚想拍海,但太暗了。」我赶紧归岸。
「你突然就一个跑消失了,害我都找不到。拿去吧。在海边不穿外套很冷吧?」思晴另一手紧拥我的外套,压出了一痕痕皱褶。
「谢谢。你们结束囉?都整理好了吗?」我接过外套穿上,再关心回问。
「差不多了。喝醉的那两位,我跟阿彦已经把他们丢上床了。他叫我先来找你,他要负责把剩下的垃圾集中处理。」
从她的叙述来推敲,看来我逃离已有好一段时间了。
「抱歉,我都没帮到什么忙。」
「小事啦!帮我多拍几张照就原谅你。」
我们相视而笑。
我将外套拉鍊拉至风釦的位置,减少海风不停从胸口灌入的机会。
「之前,我和阿豪也有跟他们几个来过这里,那时候还有其他群组的人,所以比较热闹。那时候,他们也是像这样互相灌酒,而且大家都故意挑死会的下手。还好他们体谅我不爱喝,所以就不强迫我喝,但阿豪因此遭殃了。我记得那晚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马桶,吐累了直接瘫在浴缸里。结果当然就被拍了一堆丑照,一想起来就有够噁的!」
我平心静气地述说过往趣事的点点滴滴,说完才发现,我们共同经歷过许多荒谬的事。一旁听着的思晴,也跟着我笑得合不拢嘴。
荒诞无稽的故事告一个段落后,我们收起一片笑声,然后有默契地省下过于累赘的话语。
思晴站到我身旁,一同静默地望向这一片暗海。
思晴喝下一口调酒,接着打破了沉默。
「你还记得,那天节目最后你说的那句话吗?」
「记得。」我果断回答。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说一样的话吗?」
「我不知道……。」
「那如果现在让你再说一次的话,你想对阿豪说什么呢?」
这道简单的问题,让我一时语塞。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问题。
即使重复观看了几次影片,我还是对于自己的勇气感到不可思议。我竟然能鼓起勇气主动报名节目,然后面对镜头、面对观眾,大肆谈论自己的感情往事,最后态度坚定地说出那段结语。
换作是现在的我,可以吗?这疑惑一时间团团縈绕我的脑袋。
自上节目那天后,想说的话又重新累积了许多。我该怎么从紊乱、无秩序的脑海中,凝鍊出最真诚、最具代表性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
思晴在一旁没有催促我,只是暗自静心等着。
而我也静下心来,回首那段日子里的种种思绪。
你说过你此生本已了无牵掛,却不料遇上了我,而我便成了你往后馀生唯一的牵掛。我知道你渴望自由、渴望乘着疾风自在地四方飘游,但我的存在成了你的枷锁,你却不敢也不愿挣脱。
然而当一切逐渐变得难以掌握,你时常会告诉我现实有太多困难,让你无法想像如何存活。虽然我总说你身边还有我,我们能够一同好好加油。但其实我也懂,我并不能真正分担你的痛苦与忧愁。
直到宿命最终选择拆散你我,你才能真正超脱。
我曾听见你夜半时分的梦囈,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父母,但从今而后你已不必再受思念所苦,你可以安心地陪伴他们身旁。而你们能在那一方过得好便已足够,即使那代表我必须承受无尽的寂寞。
而我想,我不会将你的名字刻入我心底,我认为那样的坚持,对你来说太过沉重。我爱你,所以我选择放手,让你高飞远走。此刻的你已然自由,你就勇敢去追风,别回头,忘了我。
只要我也忘却了你的名字,你就能获得完全的自由。所以那一句话,我必须面对镜头说出口,向你也向我。可是我也必须承认,其实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真真正正地放开手。
我有多么深爱着你,你就有多么无情地弃我而去。
老实说,你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我的日子过得一蹋糊涂。
不过我总会慢慢习惯的,往后没有你的生活。
下辈子,骑车记得要注意安全喔。我也要尽快克服对雷声的恐惧。
其实在你离开的那天之后,我也突然害怕起打雷。
我猜是你传染给我的?结果你现在留我一个人独自面对。
你果然很讨厌呀。
今夜,天空慢慢褪去了层层笼罩的一袭浮云,摆脱了北部常见的、连日来的黯然失色,星月得以互相辉映,彼此的光芒交缠如织,熠熠生辉。
我回首望往家的方向,然后抬头目视天空的方向,再低头面向海的方向。
对着步入寧静死寂的街巷、对着倾洩薄透冷冽的月光、对着流转深沉幽暗的海浪,我大声喊着: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渣男!」
「我很高兴,你死掉了!」
「我很高兴,你死掉了!」
「我很高兴,你死掉了!」
「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