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四年(2 / 2)

    正当杜洛城要直接掀开帘子时,一旁的程凤台早就已经抢先一步了。杜洛城跟上他的步伐,然而预期那躺在炕上的商细蕊此时竟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色很是平和。

    「蕊、蕊哥儿??」见着许久未见的人,杜洛城感到眼眶一阵湿润,就如他从法国回来的那时候,只是现在却蒙上一层感慨,最纯粹的喜悦也不由得黯淡了一层。

    「哦,还真是你们。」商细蕊拣起手中盘子上的瓜子,漫不经心地嗑着,「回来干嘛?这里可比以前更乱了些,连嗓子都不让喊了。」

    周香蕓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是在说,商细蕊已经呈现这样的状况很久了,连他也无能为力。而程凤台上前一手挑走盘子交给周香蕓,復又手插在兜里道:「你也晓得这里大不如前了,那就跟我离开吧。」

    「我不去。」商细蕊拒绝得十分果断,正要去跟周香蕓抢那碟子,然周香蕓早就退开好几步了。他只得不安分地咬咬指甲,就跟个大孩子似。不久,他把目光转向杜七:「你应该也不是来劝我走呢吧?」

    杜洛城看了眼程凤台,否定的话掛在了嘴边硬是嚥了回去。「香港也不安全了,没过多久,我跟程凤台都要双双出走了。」

    「那祝您二位一路顺风,商某就不奉陪了。」商细蕊在椅子上舒坦地伸伸懒腰,像一隻饜足的大猫,然而杜洛城却说不出这样的蕊哥和过去哪里不同了。

    「我知道你是想守着水云楼,但是你看小周子,他不也操持得挺好?你就当作出去玩玩,过不了多久,等日本人被赶走了,我们一道回北平继续唱戏,你说行不?」

    「不行!」

    话一出,商细蕊即刻打断,这下连杜洛城都不知为何他竟如此坚持。只得把周香蕓拉到一旁,问道:「你们班主这是怎么了?」

    周香蕓摇了摇头,这才娓娓道来:「??班主想必是放不下咱水云楼,虽说现在大伙们因为日本人都不敢唱戏了,但是偶尔聚一聚的心思还是有的,你也知道,商老闆他最重的是感情了,现下要离开北平??或许在他心中,就像是背弃了他们??」

    「不过,」周香蕓还没等杜洛城思量,便话锋一转道:「其实大伙们都觉得没关係的,他们反而还希望商老闆能赶紧离开北平呢,毕竟您也知道,四年前的那些风波??总之,在这期间,商老闆总是避着、躲着的,谁知现在又因宵禁期间开嗓的事被针对,这教所有人都挺难受的??」

    「原来是因为这样。」不知从何时就在听的程凤台点点头道,周香蕓赶紧拦住他要继续和商细蕊周旋的步伐,声音有些颤抖地道:

    「??程二爷,你说不动班主的,他心意已决,在日本人离开前,他是不会出北平的。」

    「难不成就得让他一直被日本人针对吗?商细蕊、商细蕊你听到没有──」程凤台话还没说半句,就对着商细蕊喊道:「你好好考虑我说的吧,你难道还想被日本人抓去吗?那肯定──」

    「唉呀,你嚷嚷什么,去了一趟香港就当自己是太上老爷了吗?」商细蕊也有些慍怒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程凤台此番坚持。他们曾经的情谊是真,可现下就如周香蕓说的,他是绝对不可能拋下水云楼,就算人散了也一样,只要他的卖身契还在,他这辈子就会是水云楼的人。

    「??真的是劝不动他了。」程凤台说罢,就往帘子的方向走去,谁也知道他们这是不欢而散了。杜洛城呆站在原地,他不是被惊愕到说不出话,只是内心的苍凉感十分强烈。

    有什么还是一样的,但也有什么不同了。

    「你怎么还不走?走啊,这里不是你们这些贵公子待的地方。」商细蕊双手抱胸,看向杜洛城的眼神兇狠,但杜洛城也没有因此退缩,只是冷静地开口道:

    「我觉得程凤台说的有理,但你也并非无理取闹。」他叹了口气,「各自有各自的坚持和考量吧,但你或许也听到周香蕓说的,没人觉得你此番出走会是拋弃水云楼。」

    「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我不会像程凤台那般坚持,但说道底,现下的情况只会越来越不利。」杜洛城索性坐在另一旁的椅子上,开始缓声说道:「日本人把香港也给占了,想必你是知道的。」

    商细蕊见杜洛城这般少见模样,也放下了双手,静静地点点头。杜洛城继续说道:「谁都知道现在的中国还要再乱上那么几年,这也是为什么我和程凤台即将出洋。」

    「但是,在离开中国之前,他却选择回来北平一趟,是的,他知道这里还有他放心不下的人,而那个人就是你。」他眼神坚定地看向商细蕊,此时的商细蕊却将眼神钉在地板上,好似在思量什么。

    「这个世道,戏是暂时不能再唱了,你守着这水云楼有何用?再说了,你看看小周子,也是可以独挑大樑的人物了,水云楼还用得着你死死牵掛着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杜洛城明白商细蕊这下是把他的话给听进去了,于是他站起身,拍拍风衣上沾染的灰尘。「这里也该清理清理了。」话音落下,他也掀开帘子离开了。

    刚出屋子,就见程凤台坐在院外的大长椅子上,他们都依稀记得他们都曾坐在这椅子上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然而却更显得现在荒凉无度。

    「四年了,已经四年了。」程凤台看向他的眼神里带有疲惫和不安,跟那曾经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他早已不同,他们早就改变了,收到那封信的当下,他们就都该明瞭。

    这里很难再有晨起时的喊嗓、不会有大伙们挤在这长桌上吃饭聊天,院内永远是冷清的,那些练武练身法的器材都会放在大院的角落,随着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腐朽而发霉,直到那时,没有人再抱有希望,因为早就绝望透顶了。

    杜洛城从口袋中拿出那封信,看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他却笑了。他曾克制自己别想那个人,然而感性却一再冲破理性的防线,或许那个人现在还在战场上杀敌,或许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会枕在军营那不怎么舒服的床上,满脑子却只想着一个人,正如杜洛城的每个夜晚。

    「真的都不一样了吗?」程凤台再次开口道,却感觉不是对任何人说话。

    杜洛城只是摇了摇头,「你说这话的时机过晚了。」

    在他们那安详寧静的时光被打破的那一刻,一切都终将走向如此。

    年尾的寒风又呼嗤呼嗤地吹,从外边儿竟刮过来一张破烂的纸,滚到了杜洛城的脚边,捲在他的裤管上。

    杜洛城顺势捡起了那张纸,本以为是普通的废弃旧纸,没想着上面竟有些字,再看上去,这竟是一张报纸。杜洛城摊开那张纸,抚平上面的摺痕,斗大的字随着凛冽的空气刺痛了他的双眼──

    不敌五万日军,曹司令公子魂断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