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到医院。
已届深夜,急诊室里仍旧忙乱。
我到前台掛号处问了,即逕自往病床区找去。浅蓝色帷帘排排落下,偶尔能听里头病人的呻吟。
我寻到了床号,默然站定,才伸手拉开帷帘。
里头除了病人,再无旁的谁。
病床上的人用被子从头蒙住,只露出一点额头,头发乱蓬蓬的,右脚打了石膏,下头垫了颗枕头。
我走近,看了一眼床头的病人名条,确实是赵小姐。
「她刚刚才睡了。」
我转头,赵宽宜一身周整,神情平淡。他随手将帷帘拉上,走上前一步,看了眼掛在床头的点滴,便往旁的一张塑胶凳坐下。
我站着未动,「怎么回事?」
赵宽宜指了指他身边另一张塑胶凳。
「坐下吧。」
我从善如流,坐到他旁边。
「十二点的时候霞姐打给我,说发现她倒在楼梯边,怎么喊也不行,所以叫了救护车送到这里。」赵宽宜说。
我一愣,「她摔下楼梯?」
「是吧。」赵宽宜看了我一眼,「我来时,她已经醒了,她说自己踩空了几阶,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
我感到一点疑惑,想了想只问:「她情形如何?医师怎么说的?」
赵宽宜道:「她摔下来时,大约下意识的护住了头,倒没有撞破,不过脸有点破皮,手腕和大腿都有瘀青,右脚踝肿了,照过x光片和电脑断层,没有内出血,骨头也没有断,只有右脚踝骨挫伤,所以打石膏固定。」他停了停,「医师说,需要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我点头,还是问了:「你…怎么会打给我?」
赵宽宜看来一眼,面色未改。
「我今天要去美国,这个行程是半年前定下的,我没有办法取消。」
我一怔,「所以?」
「所以你能照顾她吗?」赵宽宜便再讲:「若你没有空,我只好再找下一个人,或许请个临时看护。」
若请个陌生看护来,赵小姐一定不肯,她最受不了在外人面前狼狈。我说:「我当然可以。」
「麻烦你了。」赵宽宜道。
我微笑,「不麻烦,我来照顾也算应当。」
赵宽宜不语,只看了下手錶。
「你几点的飞机?」我问。
赵宽宜说:「八点,我最多待到五点半就要离开。」
我想再说点什么,可一时却无话。我只好看着病床上,教被子捂住头脸的赵小姐。
不得不说,知道详情后,我略微松口气。
白日通电话人还好好的,不过一晚上就出事,刚才的路上,我真忍不住作了好些坏的猜想。
「对了。」
我看向赵宽宜。
他说:「我让霞姐先回家里了。我跟她交待过,有事可以直接找你谈。」
我点头,但听他提霞姐,又生出疑惑。
「你说,是霞姐发现她晕倒在楼梯边的?」我问。
「嗯。」
我迟疑,「十二点的时候?」
霞姐住在一楼后的房间,若无事,她总九点便进房睡,如果赵小姐摔下来,不可能没听到声响,如何用发现两个字?
这一点,赵宽宜不可能不知道的。
赵宽宜对着手机,头也未抬的讲:「你觉得呢?她自己也说是踩空楼梯,难道会有别人推她下楼?」
我不讲话。
「她近来和谁约会吗?」赵宽宜彷彿随口问起。
我想了想,说:「我不清楚。」
赵宽宜这才往我看来。
我微扯嘴角,「真的,她最近认识很多人,我…」
「你没必要和我解释。」赵宽宜淡道,他忽地起身,接起画面闪烁不停的手机,一手揭开帷帘便往外出去。
八
清晨五点半,急诊室慢慢的平静下来。
赵宽宜已离开。
他待着的短短几小时里,出去讲了好几回电话。这大半夜的,若他非因故在急诊里,看是连一觉都不能好好的睡。
谁想得到眼前睡得最好的,便是赵小姐。
而讲完电话回来的赵宽宜便默然不语,和我一句都不多聊。
我并非无话和他讲,但好久未跟他间话家常,一时也不知怎么起头,何况此刻看来不是无关紧要的,他似不会答腔。
我只能拿手机打发时间,抵抗睡意。
在溟溟濛濛间,我感到肩膊被轻推了下,恍惚抬脸,一杯热咖啡递在我面前。
赵宽宜一脸精神,发丝都未乱,他问我喝吗?
我当然欣悦道谢。
可咖啡还没喝过一半,赵宽宜早前联系好送他去机场的人就来了。我想想,便跟他一起走到急诊室门口,他没有异议。
大门前侧临停了一辆银灰色的喜美。驾驶没有下车,赵宽宜朝我挥了下手,走上去拉开副驾的门上车。
我从后望去,只依稀瞧得驾驶背影,但应该是个女人。我不期然的想及那日在电影院的巧遇。
车子很快开得远了。
我转身进入急诊,想了想便去地下一楼的超商买些吃的东西,才回赵小姐的床位。
天光渐渐地亮,急诊再次热闹,我连打盹都困难。
中间医师来看过,再让人换过赵小姐点滴,但直到八点,赵小姐才终于醒了。她小声闷哼,把被子扯下来,露出一张憔悴的脸。
只是憔悴,但并不朴素。赵小姐人前人后,都是打扮端庄的,只有进房睡觉的时候,才会允许自己邋遢。
不过,闷头睡了一半夜,再美好的妆都要不美好了。
我微笑,「嗨。」
赵小姐好似茫茫,片刻才皱起眉。
「你——宽宜叫你来的?」
我不怪赵小姐要狐疑,连我都怀疑是否真的接过电话。
不过我确确实实的在这里了。我点头,「他要我来照顾你。」
「那他人呢?」
「他去机场了,到美国。他说是推不掉的行程。」我答。
赵小姐叹了口气。
我问:「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没事。帮我办出院吧。」她说。
我告知事实:「医师说,你得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赵小姐再皱了皱眉,她没说话,目光似落到了垫着枕头的右脚。她开口:「这下好了,我有一个月都不能上舞蹈课。」
我好笑,「有什么好担心,你原来又不是不会跳,何况老师是你请的,难道还会记你缺席?」
赵小姐不以为然,「不和你说过,我们跳舞是有固定搭档啊,才好讲默契,我一个月不去上课,到时hanley该找谁跳。」
我记得上一回听她说时,舞伴是叫palmer的。我笑,「你的舞伴改名叫hanley了?」
赵小姐哼了哼。
我叹口气,「你最近在和他约会?」
赵小姐睇来,笑笑,「我还没同意和他约。」
我再问:「那你昨晚约得是谁?」
赵小姐抿住唇,沉声:「宽宜要你问的?」
「不是。」我说:「都不用我问啊,他要想知道就会知道了。」
「我是他妈妈!」赵小姐声音提高了一下,又即刻压低,脸上有隐忍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我爱他,尊重他,如果不是这样,我为何要努力维系母子关係,但他也要尊重我,我和谁约会,都是我的自由。」
我平静的看着她,「你知道,他不会喜欢你太自由,你有时候会失控。」
赵小姐恨恨的瞪了我一眼。
「你走吧,我不用你照顾!」
我默然,才说:「我去问问你能不能喝水吃东西。」
「你用什么立场为他说话?朋友吗?他早不当你是!」身后丢来这一句。我停也未停,拉开帷帘走了出去。
转出病床区,我沉了一口气。
我看时间差不多,打电话去公司请假。
掛断后,我想了想又拨出一通。
那头很快接了——叶文礼声音沉稳又轻快,「什么事?怎么不打分机?」
「我不在公司。」我说。
叶文礼在那头笑,「你特地打来,和我说你翘班吗?」
我只问他:「你昨晚在哪里?」
叶文礼呵了声,「原来是要查我班。」
「我没打算和你说笑。」我稍扬了声音讲。一个医院人员朝我注目,我只得往外另一条无人的走廊走去。
叶文礼静了片刻。
「昨晚我不在家里。」
我问:「你去哪里?」
叶文礼似笑了下,「你是认真要问的吗?」
我平声静气:「到底去哪里?」
「我回爸妈家里。」叶文礼很快回答:「通常星期日晚上,我会去看他们。」
我其实狐疑,但想他应不会拿父母来说谎,便说:「没事了,打扰你上班。」
「等等!」他阻止我掛电话,笑笑问:「不需要解释吗?」
「很复杂,你最好别知道。」我说,按掉通话。
走回急诊的路上,手机响了,是讯息,叶文礼传来的。
我看了看,在回覆框里写出一句晚上不方便,但想了想又改掉。我将晚上再约这句发送出去。